1933年7月13日,夜里十一點,蒲江縣大塘鎮。
距離日出六點還有七個小時。
周東亮把自行車扔在鎮公所門口,跌跌撞撞走進夏首勛營部。
今天的月亮很大,照得天地皆白,倒不影響漏夜行路。此刻的他身上的洋服已經不知道丟什么地方去了,只穿了一件藍色土布郵差服,胸口印著四個白色大字“西川郵差,”上面滿是污垢,還結滿了鹽花。他頭上戴著一頂盤盤帽,嘴唇也因為沒有喝水開裂,眼鏡后面的雙眼滿是紅絲。
但頭發卻梳得整齊,三七分,還抹了頭油。
今天一大早,他就去了夏首勛家,給夏家人出示了書信,又押了一車大洋,在西川郵政局的瓦礫堆上辦理了匯款后續。顧不得吃飯喝水,趕回大塘。
看到夏首勛屋里的燈光,周大少失去了全身力氣,跌坐于地,虛弱地喊了一聲:“錢已經匯出去,煞角了。”
……
天終于亮開,紅日漸漸升高。
轟隆的槍炮聲連綿不絕,整個大塘鎮都在炮火中顫抖,夏首勛正在組織隊伍突圍,和外面的劉湘軍打得火星撞地球,阿喀琉斯遇到赫克托爾。
同學們躲在大塘鎮郵政所里瑟瑟發抖地等著戰事平息,房屋在咯吱搖晃,大量灰塵落到頭上。
毛刷女生還在尖叫:“東亮,東亮,我害怕,我不想死。”顯得中氣十足充滿依賴,她的高燒已退。二十出頭正是一個人身體最好的時候,再重的病,吃兩道藥就好了。
周東亮睡了一晚上,終于恢復精神,他端著一碗芋頭飯文雅地吃著。看到大家都躲在一邊,忍不住道:“這一戰很快就會結束,都市依舊太平。你們還是吃點吧,吃完咱們回成都。”
一個同學搖頭:“好好的畢業旅行弄成這樣,郁悶啊。”
周大少看了看胸口的西川郵差四字,嘴角帶著笑紋:“其實很有意思,很刺激,很有意義,不是嗎?”
他以前在樂山教會學校讀書的時候看過一本外文書,因為已經很多年前,書名和作者都記不得了。但里面有個句子卻給他留下印象:走很多路,看不同的風景,認識不一樣的人,你才知道世界之大。
對啊,這次的體驗卻不是以往所能接觸到的。
人生當如曠野。
…
雖然西川郵政局已經被一把火燒成白地,但人員還在,經過十多年建設的郵傳網絡還在。
與此同時,十多個和周大少做同樣打扮的郵差或騎著自行車;或背上行囊,低頭緊了緊草鞋上的細麻繩鞋帶出發;或擠上福特巴士,坐在司機旁邊的引擎蓋上,屁股被燙出火繭……
夏季的風好大,掠過整個川西壩子。他們好像蒲公英的傘狀花,被吹遠,去汶茂,去自貢、去榮昌、去梁平,最遠甚至到了夔門。
然后將一張張匯款單交到川內剛建不幾年的十幾家郵政分局。
“咚!”黃銅的、紅木的、橡皮的郵戳響亮地蓋在匯款單上。
至此,西川郵政總局郵差們的任務完成。
但一切剛開始,各分局的郵差們拿了匯款單,繼續出發。
夏天,水田里的禾苗已然灌漿,農人正在地里薅草。今年天氣熱,稗子長得太兇,一畝地竟被這種野草搶去三分。
郵差出現在田埂上,高聲喊:“哪個是李王氏,哪個是李王氏?“
水田中一個滿面皺紋的女人抬起頭,疑惑地看過來。
郵差滿頭大汗:“就是你,王婆娘,耳朵聾了嗎?你男人寄軍餉來了,四塊大洋?狗日的,你比地主還有錢。“
李王氏一呆:“我男人還活著嗎,都三年了,一點音訊都木得?”
郵差臉上都被曬出太陽斑,熱得不耐煩:“屁話,人如果死了能款匯嗎?過來,按個手印,拿著匯款單自己去郵政儲蓄取錢。記得多叫些人跟著,路上有棒客,不太平。”
李王氏醒過神,跳上田埂:“曉得了,曉得了。”
同樣的叫聲在一條小巷中響起:“陳婆婆,陳婆婆,開門,你兒子來信了,他還活著。“這里是江津縣雙河。
同樣的叫聲在碼頭響起:“梅狗兒,你老耗兒沒死,給你寄錢了,你把手里的麻包放一下。”這里是江口鎮,傳說是張獻忠沉銀處。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正在卸貨,細如麻稈的腰彎成一張弓,他手里拿著一把竹簽,這是用來計數的。老耗兒就是父親的意思,梅狗兒已經不記得他的樣子了,他還活著啊!
汗水不住滴到紅砂石臺階上。
同樣的叫聲在長江邊上響起,不過,更響亮的是巴山號子。幾十個纖夫赤著上身拉纖,纖繩深深地勒進他們肩膀上的肉里。
郵差喊了幾聲,見沒人應答,便定睛在人群中尋去,終于找到收款人,一個四十出頭的婦人。那婦和其他人一樣也赤著上身,被毒日頭曬成古銅色,肩背手臂全是傷痕和繭子。
“三嫂子,大哥匯來的軍餉。”郵差跑過去,把匯款單卡在她的褲腰帶上。
三嫂子沒有伸手去接,依舊使勁用力:“你大哥還沒有死嗎,他怎么不去死,他還有臉匯錢回來?”她破口痛罵,咬牙切齒,但眼睛里的淚水卻不住落下。
巴山號子還在峽谷回蕩:“腳蹬石頭手扒沙喲,嘿佐,風里浪里不歸家喲,嘿佐——”
長江水在下面奔流,撞擊巖岸,然后被尖銳的礁石扯成粉碎。
這不是一張薄薄的紙片,也不是四塊銀元,而是親人尚在的消息。親人在,家就在,風里浪里也要歸家。
……
夏首勛部是劉文輝手頭最強戰力之一,他成建制地帶著部隊突圍歸建,總算是穩住了戰線。二劉的岷江之戰又開始拉鋸,要想分出勝負,估計還得兩月。
成都,玉沙路,加拿大人啟爾德開辦的基督教會仁濟醫院一間病房內,扎西澤仁身上的汗水如泉涌出,他正在發燒,肺部和上的傷勢一直在發炎,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即便是在清晨,身上依舊熱得厲害。“早報,《新新新聞》。”朦朧中,聽到幾個病友正邊吃早飯邊聊天。“這幾天的新聞真有趣,先是袍哥辛亥年往事,現在又是西川郵政局被一把大火燒掉。”“對對對,聽說了,寫這兩篇報道的是個女記者,好像姓林,名宛如。誰說女子不如男,真了不起啊!”
說話中,一人就拿起報紙念起來,病房里瞬間安靜下來。
扎西稍微清醒了些,他想說,林記者是自己的朋友,等會兒還要來給自己送茶食送飯呢?
她每天忙完都會過來。
她和周東亮那混蛋東西一樣,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病友還在讀報聊天,聊了很多今年發生的大事。
這一年,美利堅國金門大橋在舊金山灣開工,預計耗資三千萬美元,建成之后,這將是世界上最大的懸索式橋梁;美國第三十任總統柯立芝在一月份去世,現在的總統是羅斯福,正著手推行羅斯福新政,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工業國橫空出世;日寇已經占領東三省,正分兵三路進犯長城所有關隘,平津危急,華北危急;德國國會縱火案發生,德國納粹黨正式執政;宋哲元部在喜峰口和小鬼子血戰……
世界浪潮如長江大河,激流涌起。
相比之下,大塘鎮之圍,甚至二劉的軍閥混戰,也只是一條小溪流,微不足道。
然而,來自若爾蓋草原的扎西澤仁并不知道,他的腳踏進這條溪流后,就會隨著流水,向東,和那些激流滂沱匯集在一起,看到那片波瀾壯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