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防護面罩凝結著三棱錐狀的冰霜，每次呼吸都會在透明聚合物表面暈開蛛網般的裂痕。她跪在冰崖邊緣，激光測距儀的三角支架正在被積雪吞噬，就像三十年前上海沉沒時那些來不及搬走的鋼琴。淡藍色光束穿透暴風雪，在蒼白冰原上刻下一道顫抖的傷痕，顯示器上的數字開始瘋狂跳動——南極瑪麗伯德地的冰崖，過去24小時又后退了37.6米。

“這是本月第三次打破紀錄。“她對著耳麥說，聲音被呼嘯的寒風撕成碎片。面罩內側的全息投影突然閃爍，女兒諾諾的虛擬影像懸浮在右眼角，六歲孩童的聲線裹著電子雜音：“媽媽，企鵝標本的眼珠在流淚。“這是上周從上海生態博物館發來的監控警報，那些封存在液氮艙里的滅絕生物，正在以人類無法理解的方式腐朽。

監測站頂端的甲烷濃度儀發出蜂鳴，紅色警示燈將她的影子投射在冰面上，像一具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骷髏。林夏摸索著腰間的安全繩，十年前剛來到南極時，冰芯鉆探站的穹頂還矗立在海岸線六十公里處。現在那些鈦合金骨架早已沉入南太平洋的深淵，只留下導航系統里一串失效的坐標。她突然想起導師自殺前寄來的信，老人用鋼筆在再生紙上畫的曲線圖，筆鋒幾乎戳破紙背：“我們至少低估了融解速度三個數量級。“

當她試圖站起時，恒溫服關節處的納米電機突然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這套本該維持十年壽命的裝備，在極端環境的摧殘下僅服役三年就瀕臨報廢。小腿處的溫度傳感器不斷報警，冰水滲透纖維層的寒意像毒蛇般纏繞而上。林夏咬破舌尖，用痛覺強迫自己清醒——這是極地生存手冊第47頁的秘訣，寫在“精神崩潰急救措施“章節的夾縫里。

返程路上，她路過第七號鉆孔遺址。十年前這里曾鉆取出百萬年前的冰芯，如今只剩下直徑五十米的冰湖。湖面漂浮著乳白色泡沫，散發著類似杏仁的苦味。林夏的輻射計量表開始跳動，這是上周冰川融水帶來的新“禮物“：北半球核電站事故泄漏的鍶-90，經大氣環流在南極重新洗牌。

湖心突然冒出一串氣泡，某種紡錘形黑影在水下一閃而過。林夏舉起激光測繪儀對準湖面，卻在取景器里看到無數細小的銀色顆粒懸浮其中——那是美國軍方去年在南極洲撒播的納米級制冷劑，如今已變異成吞噬有機物的灰色雪暴。

氣壓艙門嘶鳴著關閉時，拉杰正用全息匕首解剖虛擬三文魚。這個印度裔氣象學家總在壓力下玩《壽司大師》游戲，他說祖父在孟買漁港的刀工比這精準百倍。“嘗嘗量子壽司？“他頭也不回地拋來一句，手指在全息鍵盤上劃出殘影，“剛破譯的平流層數據，保證比芥末還刺激。“

林夏摘下頭盔，黑發間的冰屑在恒溫氣流中化作鉆石塵。她將神經接口插入控制臺，視網膜上立刻瀑流著青綠色數據：“羅斯冰架底部出現十七個新生熱泉？這相當于在動脈上開了泄洪閘。“

“更糟的是這個。“拉杰彈開三維投影，冰層掃描圖上布滿蛛網般的金色裂紋，“重力衛星顯示冰架質量每小時減少八千萬噸，但我們的傳感器只捕捉到四分之一——剩下那部分像是被...“他頓了頓，“被什么東西吃了。“

警報響起時，林夏正凝視著生態缸。最后一批南極磷蝦的復眼泛著詭異的鈷藍色，它們的節肢敲打玻璃壁，竟奏出類似摩爾斯電碼的節奏。上周從挪威站傳來的視頻突然侵入她的腦機接口：格陵蘭冰蓋崩塌時，三十米高的冰浪將氣象塔攔腰斬斷，穿著紅色防寒服的研究員像火柴棍般被卷走。

“啟動無人機群！“她嘶吼著拍下緊急按鈕，防護服靜脈注射器自動推注腎上腺素。但控制臺毫無反應，全息屏幕上的南極大陸投影正在融化，像素化的冰水淹沒各大洲海岸線。拉杰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皮膚燙得嚇人——這位素食主義者的基因改造血清正在失控。

“看冰隙...“他眼球凸出，毛細血管在鞏膜上織成血網。無人機傳回的畫面里，幽藍光芒正從冰架裂縫滲出，在暴風雪中勾勒出巨大的斐波那契螺旋。林夏的吊墜突然開始共振，諾諾的全息影像扭曲成雙螺旋結構，用二十種語言重復同一句話：

「載體已就緒」

當第一塊冰崖墜入深海時，聲波震碎了監測站的外層玻璃。林夏的耳膜滲出鮮血，卻清晰聽見冰層深處傳來鯨歌——不，是億萬年前就被封存的機械蜂鳴。恒溫服的自愈凝膠從領口噴涌而出，包裹她頭部的瞬間，世界變成淡綠色的琥珀。

在窒息前的走馬燈里，她看見十二歲的自己站在上海天文館。父親的手指劃過銀河系投影：“每顆星星都是冰做的棺材。“現在這句話有了新的注解：羅斯海騰起的蒸汽柱中，無數菱形冰體正在重組為二十面晶體，像一場獻給外星神明的冰雪祭典。

黑暗持續了十七秒。

當備用電源重新啟動時，林夏發現自己躺在血泊里。拉杰的右臂插著生態缸的玻璃碎片，但他似乎毫無知覺，正瘋狂敲擊著冒火花的控制臺：“有人篡改了衛星數據！三十小時前的冰架質量報告是偽造的！“

全息屏上跳動著匿名數據包，標題是《真實模型V.12》。林夏爬過去用虹膜解鎖文件，一組混沌方程鋪滿視野。在第七個微分項里，她看到了熟悉的筆跡——那是導師自殺前未完成的公式，此刻正在自動演算。

“這不是氣候模型...“她聲音沙啞，“是某種...導航圖？“

警報器突然集體沉默。主屏幕亮起二十種語言書寫的警告：

“臨界點已過全體撤離”

震動來得毫無征兆。林夏被甩向金屬墻壁的瞬間，看到拉杰撞碎生態缸的身影。咸腥的海水混合著磷蝦尸體潑灑在控制臺上，短路的全息投影將整個空間切割成破碎的幾何光斑。

在意識墜入黑暗前，她最后聽到的是冰層深處傳來的嗡鳴。那確實像是歌聲，用人類耳膜無法承受的頻率唱著跨越百萬年的安魂曲。某個超出理解的龐大存在，正通過融化的冰架向宇宙發送信號。

而南極，不過是它蘇醒時抖落的第一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