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濱的漁村飄著股腐爛的甜香。
我蹲在碼頭青石上，看著漁民們將一筐筐發光的海藻倒進沸水鍋。藻類在滾水中扭動如活蛇，蒸騰的霧氣里浮動著半透明的人臉。沈驚鴻用劍鞘撥弄藻堆，挑出塊巴掌大的青銅碎片——那上面刻著半只饕餮紋，獠牙間還咬著片未消化的夢境殘渣。
“第七個了。“她指尖輕觸碎片，琥珀色的眸子突然泛起灰翳，“這個漁夫夢見自己變成了鯨魚...“
碎片“咔“地裂開，鉆出條熒光小蟲。蟲子腹部鼓脹如燈籠，隱約可見里面蜷縮著個微型人影。我拔劍要斬，卻被沈驚鴻攔住：“別！這是夢蠱幼蟲，殺了宿主會永遠困在夢里。“
身后傳來木屐踏水的聲響。轉頭見個戴斗笠的老者立在淺灘，海水沒過他膝蓋卻不濕衣襟。老人從懷中掏出個陶塤吹響，音波震得海面泛起漣漪，那些發光海藻突然齊刷刷轉向深海方向。
“后生仔。“塤聲停歇時，老者斗笠下露出雙沒有瞳孔的白眼，“青銅鼎在三十里外的歸墟眼，專吃'莊周夢'。“
照膽劍突然在鞘中震顫，劍柄處的血玉鳳凰紋路微微發燙。沈驚鴻的影子在夕陽下突然分裂了一瞬——雖然很快重新融合，但我分明看見那道影子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前輩如何稱呼？“我抱拳行禮。
老者從腰間解下個酒葫蘆拋來：“老朽姓莊，年輕時也做過幾年'夢捕快'。“葫蘆里裝的不是酒，而是粘稠的銀色液體，聞著有股陳年書卷的霉味，“喝三口，能保你們入夢后魂魄不散。“
沈驚鴻突然劍指老者眉心：“你不是活人。“
葫蘆“啪“地摔碎在礁石上，銀色液體滲入石縫，竟長出幾株發光的珊瑚。老者大笑，身體如沙堡般坍塌，露出內里半透明的魂魄——那是個穿前朝官服的中年人，胸口插著半截青銅戈。
“莊周第三十七代玄孫。“鬼魂拱手時，戈尖滴下藍色血珠，“當年為追查食夢鼎，被鼎中困龍咬碎了肉身。“
海面突然隆起巨大水包，某種龐然大物正從深海浮起。沈驚鴻的銀鈴無風自響，她盯著逐漸顯現的青銅鼎輪廓，左眼角那顆朱砂痣突然滲出血絲：“不對...鼎里煮的不是夢...“
“是龍脈！“鬼魂尖叫著消散。
青銅鼎露出水面的部分有三丈高，鼎耳鑄成逆鱗倒豎的龍形，鼎腹刻滿會蠕動的甲骨文。更駭人的是鼎內沸騰的銀色液體——那根本不是水銀，而是無數糾纏的夢境具象化的產物！
“退后！“沈驚鴻突然將我推倒。她袖中飛出七枚銅錢，在空中擺出北斗陣型。鼎耳上的逆鱗龍突然睜眼，龍口中噴出的不是火焰，而是粘稠的夢境泡沫。那些泡沫碰到銅錢立即炸開，每個碎片里都映著不同的噩夢場景。
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照膽劍自動出鞘三寸。劍身上的琥珀色光脈與鼎腹甲骨文產生共鳴，那些文字突然重組排列，竟顯出半篇《長鯨訣》：“...以魂為餌，可釣鯤鵬...“
“原來如此。“沈驚鴻的銀鈴突然靜止，“食夢鼎是幌子，有人想用千萬人的夢境為餌，釣海底沉睡的龍脈之力！“
海面突然凹陷成巨大漩渦，鼎身開始緩緩旋轉。從我們站立的角度，終于看清鼎足竟是三具呈托舉狀的青銅人俑——每具人俑的面容都在不斷變化，時而男時而女，但眉心的饕餮紋始終不變。
“是嶺南活人墓的守陵俑！“我握緊劍柄，“它們本該鎮守...“
沈驚鴻的影子突然暴長，如黑綢般纏住我的腳踝。她本人則縱身躍向青銅鼎，血紅短劍在掌心劃出深可見骨的傷口。血滴入鼎的剎那，沸騰的銀色液體突然凝固，鼎腹文字全部變成血紅色。
最長的鼎耳龍突然斷裂，龍首墜海時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海面下浮現出巨大的陰影，某種東西正在吞吃龍首里的能量。沈驚鴻站在鼎沿搖搖欲墜，她的影子卻還留在我腳邊，正用指尖在沙灘上急書：“鼎下有初代鑄劍師的魂魄！“
我沖向青銅鼎時，整個東海突然傾斜了四十五度。
鼎內凝固的銀色物質重新液化，形成無數細絲纏住沈驚鴻的手腳。她右手的血紅短劍正在融化，液態金屬順著手臂爬滿全身，在皮膚表面形成與照膽劍如出一轍的星圖紋路。
“裴照！劍給我！“
我將照膽劍擲出，劍身穿過銀色細絲時帶起一連串夢境殘片。那些碎片里反復閃現著同一個畫面：戴青銅面具的鑄劍師，將活人投入劍爐的瞬間。
沈驚鴻接住雙劍交叉于胸前，兩柄劍突然融合成一柄奇形兵刃——劍身如照膽般筆直，劍尖卻如短劍般帶著倒鉤，劍脊處浮現出完整的《長鯨訣》。她揮劍斬斷束縛自己的銀絲，劍風掃過之處，鼎腹甲骨文紛紛剝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名。
“是歷代被吞噬的鑄劍師...“她聲音發顫，“他們在鼎里...“
海面下的陰影突然上浮，露出小山般的背脊——那根本不是龍脈，而是條長滿青銅鱗片的巨鯨！鯨目位置嵌著兩面銅鏡，鏡中映照出的竟是嶺南活人墓的內部結構。
巨鯨張開深淵般的巨口，鼎身開始向它口中滑落。沈驚鴻突然將融合后的長劍插入鼎腹，劍身星圖與鼎內人名產生共鳴，數百個半透明的鑄劍師魂魄從鼎中飄出，在空中結成劍陣。
“原來《長鯨訣》是鑄魂術！“我恍然大悟，“初代鑄劍師把自己魂魄...“
沈驚鴻的劍突然發出鯨歌般的嗡鳴。她咬破舌尖將血噴在劍身，那些鑄劍師魂魄立刻附著在血珠上，化作實體劍刃鋪天蓋地刺向巨鯨。最震撼的是每柄劍的劍格處，都刻著與沈驚鴻腕間相同的銀鈴紋樣！
巨鯨發出痛苦嘶吼，青銅鱗片雨點般脫落。在鱗片下的血肉里，赫然嵌著個戴面具的干尸——干尸雙手保持著鑄劍的姿勢，胸口插著柄銹跡斑斑的青銅短劍。
“是初代鑄劍師的本體！“我踩著墜落的鱗片躍向巨鯨，照膽劍柄的血玉鳳凰突然活過來，引著我刺向干尸眉心。
劍尖觸及面具的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
青銅面具裂開蛛網狀紋路，露出底下那張與沈驚鴻有七分相似的臉。干尸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捏碎骨頭。它空洞的眼窩里浮現出兩點灰翳，竟與沈驚鴻曾經的左眼一模一樣！
“楚...兒...“干尸喉嚨里擠出模糊的音節，胸口的青銅短劍突然融化，變成液態金屬流向我的照膽劍。
沈驚鴻的尖嘯從身后傳來：“別碰那液體！“
已經晚了。青銅液體觸及劍身的剎那，我眼前閃過走馬燈般的記憶碎片：
——三百年前，初代鑄劍師為對抗《九霄真經》創造者，將親生女兒煉成長鯨劍魂；
——三十年前，楚教主在斷腸崖發現的秘密，是長鯨劍魂可以吞噬偽經修煉者的魂魄；
——七日前，嶺南活人墓突然消失，是因為墓中封印的巨鯨感應到了食夢鼎的召喚...
最駭人的是最后一段記憶——初代鑄劍師臨終前，將長鯨劍魂一分為二，陽魂封印在青銅鼎，陰魂則轉世成了...沈驚鴻！
干尸突然將我甩向巨鯨獠牙。千鈞一發之際，沈驚鴻的銀鈴脫離手腕飛來，鈴鐺在空中變成微型青銅鼎，鼎口產生巨大吸力。巨鯨身上的青銅鱗片紛紛剝離，被小鼎盡數吸入。
“原來銀鈴是鼎耳！“我抓住獠牙穩住身形，看著沈驚鴻將融合后的長劍刺入小鼎。劍身完全沒入的剎那，整個東海突然掀起百丈巨浪，又在一瞬間歸于平靜。
懸浮在半空的鑄劍師魂魄們齊齊拱手，化作流光飛向嶺南方向。青銅巨鯨則開始崩解，露出底下真正的東海龍脈——那是一條由星光組成的半透明幼龍，正驚恐地蜷縮在干尸懷中。
沈驚鴻接住墜落的我，她眼角朱砂痣已經消失，但影子在陽光下依然偶爾會自主行動。小鼎落回她掌心時，里面多了柄三寸長的青銅劍模型。
“長鯨劍魂的陽魄。“她輕聲道，“現在物歸原主了。“
我們在漁村廢墟里找到半塊幸存的青銅鼎殘片。
碎片內側刻著首殘缺的《鑄劍謠》：“...百代煙塵過，一劍滄海平...“沈驚鴻用銀鈴輕叩殘片，竟發出清越的鐘磬之音。幾個還在夢游的漁民突然驚醒，他們渾濁的眼球里，殘留的灰翳正緩緩褪去。
“嶺南還去嗎？“我望著西南方向隱約的山影。
她將小鼎系回腕間，青銅劍模型在鼎中微微發亮：“活人墓里睡著的是我前世肉身，現在去還太早。“突然狡黠一笑，“不過東海龍君送了個有趣的消息——終南山里出了棵會走路的茶樹。“
我正想問詳情，懷里的照膽劍突然發出歡快的嗡鳴。劍柄處的血玉鳳凰紋路完全舒展，竟與沈驚鴻小鼎上的饕餮紋形成鏡像對稱。
漁村外傳來孩童嬉鬧聲。我們轉頭望去，看見幾個孩子正在沙灘上堆沙堡，他們用貝殼拼出的圖案，赫然是青銅鼎與長鯨的造型。
“夢境會留下痕跡。“沈驚鴻輕撫腕間小鼎，“就像魂魄會記住每一世的愛恨。“
海風送來遠處酒肆的炊煙，那煙色在空中凝成模糊的劍形，又很快被夕陽染成琥珀色的光。我們并肩走向漁港時，身后的沙灘上，兩道影子偶爾還會短暫地分開，又很快親密無間地重合在一起。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