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新一代的讀者
從“覺醒主義”談起
2024年美國總統選舉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甚至焦慮,這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焦慮的原因是總統候選人對應著當今世界往何處去的兩種思潮。一種是政治保守主義,其力圖通過宗教對道德的規定來克服全球化導致的種種問題,并強調“美國優先”,這實際上是回到19世紀的民族主義。另一種是畸變了的新自由主義。新自由主義本是推動第二次全球化的意識形態,說其發生畸變是指它越來越傾向于“覺醒主義”。覺醒主義源于美國左翼對社會不公平和歧視的反對,并隨著2020年“黑命貴”運動日益壯大。它在清算歐美殖民主義的歷史,解決性別、種族等各個領域的社會不平等的同時,主張一百多種性取向,用“政治正確”壓制思想和言論自由。
至今,人類尚未完全忘記19世紀民族主義帶來兩次世界大戰的教訓,本應毫不猶豫地支持新自由主義,然而覺醒主義使很多人無所適從。為什么推動全球化的意識形態會發生畸變?正如一位美國評論家羅伯特·巴倫所說,覺醒主義并不是近年來才出現的意識形態,而是扎根于后現代主義的土壤之中。[1]后現代主義對任何真理都秉持激進的批判和相對主義立場,在20世紀80年代極盛一時。后現代主義者自以為掌握了現代科學,往往不經任何解釋、定義,就長篇累牘地使用各種科學概念,不顧這些概念互相矛盾,逐漸成為一種“自以為是的教條”。20世紀90年代,科學界對此忍無可忍,終于發動了反擊后現代主義的“科學戰爭”。后現代主義從此偃旗息鼓,退出人們的視線。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其價值追求不再支配著當代人的思想。
后現代主義本是20世紀人類思想大解放的結果,其轉化為覺醒主義,再一次證明哲學作為普遍觀念的最終根據對人類社會的重要性。它表明:任何一種由歷史形成的思想都不會不經反思而自行消失,要正視今日全球化面臨的思想困境,必須去梳理自19世紀第一次全球化到今天普遍觀念和社會的互動,研究其背后的哲學根據。
追溯20世紀的思想暗流
在2023年出版的《真實與虛擬:后真相時代的哲學》(以下簡稱《真實與虛擬》)一書的導論中,我曾系統分析了后現代主義興起的長程因素。從哲學層面講,這是20世紀哲學的語言學轉向導致哲學革命的結果,它為任何理論都是語言建構提供了基礎。在社會層面,這則是基于20世紀對民族主義引起世界大戰的反思,形成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新自由主義兩種對立的思潮。它們在互動中各自展開,最后和科學技術革命一起成為推動第二次全球化的思想力量。后現代主義之所以在20世紀70年代興起并愈演愈烈,是上述社會思想深層暗流在表層激起的浪花。它直接起源于革命意識形態的解構,是思想解放的渴望和語言哲學、科學哲學結合的產物。
我在《真實與虛擬》一書中指出:20世紀90年代的科學戰爭雖然指出了后現代主義的虛妄,但沒有克服當今世界面臨真實性喪失帶來的史無前例的危機。走出后真相時代必須提倡真實性的哲學研究。而真實性哲學在方法上源于20世紀80年代《系統的哲學》。在某種意義上,《系統的哲學》是用現代科學反思盛極一時的唯物辯證法的結果。它作為人類必須繼承的20世紀思想遺產,本身就存在克服后現代主義的抗體。
為此,我向今天的讀者推薦《系統的哲學》。這雖然是一本20世紀80年代的舊作,但它試圖將20世紀最重要的科學方法論轉化為哲學。這些方法論既包括系統論、控制論和信息論,還涉及20世紀量子力學的革命,它們正在深刻地改變著21世紀人類的社會組織和生活方式。可以說,《系統的哲學》雖然寫于20世紀,但同樣是為21世紀的人而作的。
正因如此,在決定將這部近40年前的哲學著作再版時,我決定基本不做改動,并將《系統的哲學》過去各個版本的序言、正文和后記編為本書新版的第一部分。《系統的哲學》引用的例子雖有點陳舊,但我仍保留其20世紀80年代的原貌,以便讀者考察其形成的歷史過程。不過,我在寫作《系統的哲學》的時候,能獲得的學術資訊十分有限。因此,我校訂了其中的文字和事實錯誤,并核對了引文的出處,同時在注釋中適當加入一些新的文獻和案例,從而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系統的哲學》的基本觀點。
研究意識的歷程
《系統的哲學》意在總結和反思辯證唯物主義,其存在著一個缺陷。這就是書中未涉及意識和物質的關系。唯物辯證法把意識視為被意識到的存在,認為它是大腦的屬性。然而,大腦的物質屬性真的能產生意識嗎?自從唯物論哲學誕生以來,意識研究一直是其短板。20世紀80年代,我認為辯證理性可以重建時,最感困惑的是系統的哲學如何認識意識。于是在2005年《系統的哲學》再版時,我就開始了對意識的研究。
我認為,如果《系統的哲學》是對的,它一定能對“什么是意識”做出新的解釋。在研究過程中,我發現解釋意識必須用意識。為了克服意識和進化論的矛盾,我提出了意識起源的遞歸研究方案。這就是《關于意識的哲學思考》一文。2009年2月,《關于意識的哲學思考》在中國國際神經科學研究所舉辦的“醫學與哲學研討會”上報告,論文發表在《科學文化評論》2009年第3期,并收為《系統的哲學》2019年版的附錄。雖然如此,我對自己的研究結果一直不滿意。
2023年,我完成《真實與虛擬》一書后,發現意識起源的遞歸研究方案之所以含混不清,是混淆了真實性的不同領域。只有真實性哲學才能為認識意識提供基礎。換言之,如果不將系統的哲學拓展為真實性哲學,就無法理解意識及其起源。因此,我根據真實性哲學的基本原理重新思考意識問題,完成了《意識是什么?》一文,并將其作為本書的第二部分。讀者只要將《意識是什么?》一文和2009年的《關于意識的哲學思考》做比較,就能發現:只有從系統的哲學走向真實性哲學,意識是什么,以及它和存在的關系,才能得到透徹地理解。
人工智能和哲學的現代轉型
一旦把《意識是什么?》之論述作為繼《人的哲學》、《發展的哲學》和《整體的哲學》之后第四篇,本書就超出了系統哲學的范圍。它不僅僅是系統哲學的著作,還刻畫了怎樣從系統的哲學走向真實性哲學。為了分析兩者的關系,我撰寫了《哲學及其現代命運》一文。指出自20世紀發生哲學語言學轉向后,不同于傳統哲學的現代哲學就誕生了。符號系統的真實性從經驗真實中獨立出來,成為哲學必須研究的對象。在此意義上,只有邏輯經驗論和真實性哲學才屬于現代哲學。我將這篇文章作為本書的導論。
在本書的編輯過程中,202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揭曉,得獎者是人工智能學習機制的發明者。人工智能和物理研究有什么深層聯系?這是這個哲學已死、科學越來越細分專業的世界無法回答的問題。而真實性哲學的目標正是把科學、人文和藝術整合起來。真實性哲學的“方法篇”《真實與虛擬》已勾畫出科學真實的整體結構,指出科學真實是橫跨由受控實驗(觀察)構成的經驗真實和數學真實之間的拱橋。
《真實與虛擬》一書通過分析科學真實拱橋結構發現:科學真實中主體是被懸置的,故主體可以和獲得知識的能力分離。這使得人工智能成為可能,但人工智能不可能有意識。在書中我指出科學知識由經驗知識、符號知識和用符號表達的經驗知識組成。獲得這些知識的裝置對應著人工智能的三種不同類型。《真實與虛擬》一書完稿時,ChatGPT剛問世不久。因ChatGPT可以處理語言,我曾猜想它可能是第三種人工智能。但在短短一年時間之后,隨著ChatGPT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們對ChatGPT的認識不斷深化。或許,它至今還不是《真實與虛擬》所說的第三種人工智能。為了進一步分析人工智能的認識論基礎,在劉蓬的資助下,2025年1月,我與幾位年輕朋友做了為期一天半的研討,對ChatGPT進行真實性哲學的分析。林峰主持了本次討論,并將其中核心內容整理出來,作為本書的別冊。
關于“書名”及致謝
把上述著作獻給讀者時,我最大的感觸是,這些工作不是我一個人完成的。劉青峰是我日常進行哲學思考的主要討論者,余晨則經常為我帶來前沿科技的最新資訊。我對全書的內容增補和修訂,是在徐書鳴的協助下完成的。劉蘅重制了本書的部分插圖。宋福杰為本書導論提供了涉及生命系統自我復制、老化的資料。李金茂、童蘭利和吳立新在我進行意識研究的不同階段,分別提供了相關參考文獻。桑田提供了盧曼的系統論理論的相關資料。屈向軍、謝犁、吳建民、曹芳麟、涂江麗對我與青峰的照顧與支持,同樣是我們所不能忘記的。
最后,需要感謝的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已故編輯馬嵩山先生,他在1988年把我在《走向未來》叢書和《走向未來》雜志中出版的《人的哲學》、《發展的哲學》和《整體的哲學》編為合集,以《我的哲學探索》為書名出版。相隔十余年后,我和青峰的老朋友嚴搏非克服各種困難,推動這本書于2005年和2019年在不同出版社再版,并更名為《系統的哲學》,這本書才有更年輕的讀者。現在,中信出版社“90后”編輯石含笑,在編完我的兩本“真實性哲學”著述后,又推動此書新版的出版。在作者長期探討寫作的背后,是一代又一代的編輯相繼付出極大的努力,把這些思考推向社會。而對于我本人來說,無論是就寫書、編書過程而言,還是從上述增補的有關真實性哲學的內容來說,本書的主題已經不僅是系統的哲學;除了反映我從系統的哲學向真實性哲學的思想探索歷程外,它還意味著,在這漫長的過程中吸引了素不相識的年輕讀者自愿參與,并逐漸形成共同探討的團隊。這也正是為什么我將書名再一次改回《我的哲學探索》,除了懷念我自己青年時代的哲學探索和走向未來的精神外,更重要的是,我再一次感受到建立真實性哲學應該不只是我個人的學術目標,讓我們共同探索吧!
金觀濤
2024年10月于深圳
[1] 羅伯特·巴倫:《怎樣理解“覺醒主義”的哲學根源?》,張軍譯,https://mp.weixin.qq.com/s/x8TkiL3mzDAhJu5WULhr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