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跪在波斯地毯上，指尖輕顫地收拾著碎瓷片。翡翠耳墜在燭光下?lián)u曳生輝，宛如被蛛網(wǎng)纏繞的流螢。暮春三月的細雨裹著梨花香滲入窗欞，伏意在菱花鏡前描摹遠山黛，指尖卻止不住發(fā)顫。銅鏡里映出眼角殘淚，被十二連枝青銅燈照得晶瑩如琥珀。

“殿下，沈家太欺負人了，我們?nèi)フ冶菹抡f清楚，我們不嫁了，好不好？“青鸞將鎏金托盤舉過頭頂，盤中灑金箋上鳳凰紋刺得伏意眼眶生疼。

伏意輕嘆一聲，她何嘗不想拒絕這門親事？只是昨日咳在帕子上的血還未干透，此刻喉間又泛起腥甜。她強壓下不適，望著青鸞的目光中帶著幾分無奈：“我的傻丫頭，這宮中的事，豈是我們能左右的？”

宮墻外忽然傳來羽林衛(wèi)整齊的腳步聲，驚起滿庭白鷺。朱紅宮門被金線繡龍的皂靴踹開，玄色龍袍卷著雨氣撲面而來。伏意的好皇兄站在三步之外，把玩著和田玉佩，九龍冠垂下的珠簾在他眉間投下細碎陰影。青鸞慌忙叩首，額頭觸地的悶響讓伏意太陽穴突突作痛。

“陛下恕罪！奴婢這就去備茶......“青鸞的聲音帶著哭腔。

“陛下，來了，為什么沒有人通報？“伏意強壓著心中的憤怒，朝著青鸞發(fā)火。她知道，這并不是青鸞的錯，但此刻，她需要一個出口。

“皇妹，不關(guān)他們的事。是我不讓他們說的。“皇上的聲音透著一絲不耐煩，“還請陛下饒恕我宮中下人的無理，不知道陛下突然到我宮中是有什么事情嗎？“

“怎么，沒有什么事情，朕還不能來看我自己的妹妹嗎？“皇上大笑著說道，但那笑聲中卻透著幾分虛偽。

伏意強壓著不舒服的身體，輕聲細語地說道：“不敢，陛下能來，是臣妹沒有提前做好準備，怕招待不周，而且，陛下知道臣妹的身體從來不是很好。“

“無防，朕是來找你說點事情的，說完就走，你不需要擔心我留下來怎么樣。“皇上不耐煩的語氣讓伏意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接下來的事情，絕不會那么簡單。

“陛下，誤會我了，您想在那個宮中待多久都可以的，我們都是您的臣子。“伏意恭恭敬敬地說道，語氣中充滿了溫柔。

“哼，不用你在拍馬屁了，堂堂一個公主。“皇上的耐心似乎快到極限了。

“是。“伏意輕聲回答。

“為什么，不同意賜婚？你這個身體情況，沈家不差你什么。“皇上向伏意質(zhì)問。

伏意回答道：“不是我不嫁，是沈家要求太高了。“她將沈怡拿出來的嫁妝單呈上。

皇上接過嫁妝單，目光掃過上面的數(shù)字，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鐵青：“這是什么意思？他沈家。我這是就是去問問。“皇上生氣地拍桌。雨聲忽然急促起來，打在殿外梧桐葉上噼啪作響，像是萬千箭矢破空而來。

“付意多謝陛下。“伏意輕聲說道。

“你先好好休息，這個事情你不要擔心，我親自去辦，你好好準備代嫁。“陛下說完這個話后就馬上走了。

“恭送陛下。“伏意的聲音透著一絲疲憊。

待陛下離開，伏意的身子微微一晃，青鸞忙扶住她：“殿下，您沒事吧？“

伏意擺了擺手，示意青鸞退下：“青鸞，你覺得陛下來是因為什么？“

“奴婢不敢。“青鸞的聲音透著幾分恐懼。

“好吧，這個事情與你沒有關(guān)系。“伏意輕聲說道，“退下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是。“青鸞回答道。

宮門合上的瞬間，伏意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癱軟在貴妃榻上。喉間的腥甜再也壓制不住，一口鮮血噴在素白絹帕上，綻開一朵刺目的紅梅。

“殿下！“青鸞驚呼著撲過來，手忙腳亂地從鎏金匣子里取出藥丸，“快含上雪參丸。“

藥丸的苦味在舌尖蔓延，伏意望著十二連枝燈臺上跳動的燭火，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雪夜。那時先帝尚在，皇兄還是東宮太子，他親手將這件西域進貢的青銅燈送到她寢宮，笑著說：“意兒怕黑，這個燈能燃到天明。“

“殿下在想什么？“青鸞用溫水沾濕帕子，輕輕擦拭伏意額角的冷汗。

“在想......“伏意望著銅鏡里蒼白如紙的面容，“沈家要的哪里是嫁妝，分明是半壁江山。“

青鸞的手頓住了。雨聲漸密，打在琉璃瓦上如同珠落玉盤。她忽然跪下來握住伏意冰涼的手指：“奴婢方才偷看了嫁妝單，沈家竟要十二旒冕和傳國玉璽的拓印，這......“

“噓——“伏意急忙捂住青鸞的嘴，警惕地望向窗外。羽林衛(wèi)的腳步聲已經(jīng)遠去，但宮墻內(nèi)外誰知道藏著多少耳目。“這種話也敢說出口，不要命了？“

青鸞的眼淚砸在伏意手背上，滾燙得像熔化的金汁。這個從小陪伏意長大的丫頭，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處境。先帝駕崩那日，伏意跪在靈前咳血，是青鸞用身子擋著，沒讓旁人看見那方染血的帕子。

“去把妝奩底層的紫檀匣子取來。“伏意松開手，指了指梳妝臺。

匣中靜靜躺著一枚羊脂玉佩，上面刻著“永寧“二字。這是母妃臨終前塞給伏意的，說是在白馬寺開過光的護身符。伏意摩挲著溫潤的玉面，忽然做了決定：“明日你親自去趟太醫(yī)院，就說我舊疾復(fù)發(fā)，要取雪山靈芝入藥。“

青鸞瞪大眼睛：“可那是給陛下煉長生丹的貢品......“

“所以要讓王院判開個方子。“伏意從枕下抽出一封信箋，“把這個交給王太醫(yī)，他看過自會明白。“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波斯地毯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青鸞吹滅了幾盞燈，寢殿頓時暗下來。在昏黃的光線里，伏意望著帳頂繡的百子千孫圖，想起三日前沈家公子入宮時的場景。

那個傳聞中驍勇善戰(zhàn)的少年將軍，看伏意的眼神卻像在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瓷器。當他假意攙扶伏意時，袖中滑出的匕首冷光一閃而過——若不是青鸞及時打翻茶盞，恐怕此刻伏意已經(jīng)命喪黃泉。

“殿下睡吧。“青鸞放下紗帳，輕聲哼起江南小調(diào)。這是小時候每當我驚厥時，奶娘哄我的法子。在綿長的曲調(diào)中，伏意漸漸合上眼睛，卻夢見自己站在萬丈懸崖邊，身后是皇兄冰冷的笑容，面前是沈家公子伸來的、戴著鐵甲的手。

次日清晨，伏意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青鸞慌張地跑進來，發(fā)髻都散了一半：“殿下，沈家老夫人遞了帖子，說要來探望您！“

伏意手中的玉梳“啪“地斷成兩截。沈家這是要干什么？還未下聘就敢直闖公主寢殿？銅鏡里映出伏意陡然蒼白的臉色，連胭脂都蓋不住的青灰。

“更衣。“伏意稍微思考片刻站起身，絲綢寢衣被冷汗浸透，貼在背上像第二層皮膚，“去取那套蹙金繡鳳的朝服。“

青鸞倒吸一口涼氣：“那可是冊封大典穿的......“

“今日不擺足架勢，明日他們就能騎到我頭上來。“伏意咬破指尖，將血珠抹在唇上。鏡中人頓時添了幾分生氣，只是眼底的寒意怎么也化不開。

當沈老夫人的鸞轎停在宮門前時，伏意正端坐在九鳳屏風前，十二幅裙擺鋪開如盛放的牡丹。老太君拄著鳩杖進來，見到伏意的裝扮明顯一怔，隨即笑得滿臉褶子：“老身給公主請安了，這身子骨不中用，禮數(shù)不周之處......“

“老夫人快請起。“伏意虛扶一下，指尖刻意擦過她腕上的佛珠。果然觸到幾顆刻著梵文的金珠——那是西域高僧才有的圣物，去年進貢的清單上明明寫著“貢奉大雄寶殿“。

茶過三巡，老太君忽然嘆氣：“我們沈家三代單傳，就指著這樁婚事......“她朝身后嬤嬤使個眼色，一卷畫軸在伏意面前徐徐展開。

畫上是沈家祖宅的平面圖，但比例明顯不對。伏意盯著圖中比太和殿還宏偉的主屋，忽然發(fā)現(xiàn)梁柱紋樣竟是五爪金龍。袖中的手猛地攥緊，指甲陷入掌心也渾然不覺。

“殿下覺得這婚房布置可還滿意？“老太君笑瞇瞇地問，渾濁的眼里閃著精光。

伏意強忍眩暈，端起茶盞掩飾顫抖的嘴唇：“沈家果然......氣派非凡。“茶水濺在袖口，洇出深色的痕跡，像極了昨夜咳出的血。

就在這時，宮門外突然傳來尖利的通傳聲：“陛下駕到——“

老太君臉色驟變，伏意看著她手忙腳亂地卷起畫軸，忽然覺得無比荒謬。原來這局棋里，他們都是提線木偶，而執(zhí)棋者正踏著陽光而來，玄色龍袍上的金線刺得人眼睛生疼。

“朕來得不巧？“皇兄站在逆光里，九龍冠的玉旒微微晃動，“沈老夫人也在啊。“

伏意看著他身后全副武裝的羽林衛(wèi)，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非要嫁了。這是場賜婚，逃不了的。

這場棋局，伏意便是那枚被精心布局的棋子。皇兄的笑，沈家的圖，都在這宮墻之內(nèi)，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

她伸手輕觸唇邊血跡，冷笑道：“既然如此，本宮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沈家的野心，皇兄的心思，還有這把劍背后的秘密，本宮都要一清二楚。“

她望著銅鏡中那抹蒼白卻堅定的身影，緩緩站起身，朝霞透過窗欞灑在嫁衣上，暗紅的金線仿佛在訴說著未完的篇章。

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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