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兩的碎銀,在燭火的映照下,反射著陣陣絢爛的流光,直刺李斌的雙眼。
在五百兩白銀的刺激下,李斌的呼吸聲,都在這一刻變得粗重了起來。
“漢陽啊,收下吧。多做幾身衣裳、每餐多添幾口吃食,等到觀政結束后,去了地方,有錢財傍身,你這官兒也當得有底氣啊!”
聽著李斌那宛如老牛喘氣般的吸氣聲,鄭宏面帶微笑地勸說著。
他早已猜到李斌會是這樣的反應,這并不奇怪。
畢竟,觀政進士,享受正八品待遇,月俸6.5石,其中八成發本色,也就是正兒八經發米5.2石,另外兩成則發折色(即銀、鈔等)。
正兒八經的本色部分,不算個人吃喝,這5.2石米若以如今嘉靖二年的市價出賣,若在江南這等產糧區可換銀三兩六錢四分;若在京師這種北方地區,增加運輸成本后,大約可換四兩一錢六分。
而折色部分,折鈔的那波,就不說了...
大明寶鈔,擦屁股都嫌膈菊花。
真正折銀的部分,朝廷定制折色率僅為石米六錢。換而言之,折色部分,總計1.3石米,其中一半折為寶鈔,基本等于浪費;另一半,折銀,即0.65石米以石米六錢銀子折價,最后得銀三錢九分。
兩者相加,再算上偶爾發放的布匹羅絹,僅五兩左右。
而這,就是李斌每月的工資實收。
五百兩現銀,還是無法追蹤來源的碎銀五百兩,如果只靠工資,李斌攢十年,都攢不到這么一大筆錢。
眼見李斌沒有答話,鄭宏倒也不惱,依舊笑瞇瞇地蠱惑道:“漢陽是個有本事的,一年后,有我們替你在吏部那邊美言幾句,外放一個散州知州,或上縣知縣,倒也不是難事。”
所謂散州,指的是直接隸屬于布政司的州,知州通常為從六品。通常只出現在經濟發達地區或戰略要地,如太倉州、徐州等;所謂上縣,便是次一級選項,知縣正七品,但該縣年納稅10萬石糧以上,亦屬經濟強縣。
能外放去這些經濟更好的地方,個人生活更便利不說,也更容易出政績。
這一下,鄭宏可謂是將氣力,打在了李斌的七寸之上。
倒不是李斌這個穿越客貪圖享受,蓋因,鄭宏他們既然能在自己的觀政考評上美言,那自然也能惡言。在這種局面下,這都已經不是“官大一級壓死人”了,作為地位在吏員之上,官員以下的觀政進士...
李斌有點“人權”,但不多。
說自己的生殺大權,完全掌握于鄭宏這些戶部正官之手,或許夸張,但也絕對不會有太多偏差。
一個優秀的評價,哪怕在京官員無缺,自己也能外放一個好地方;而一個惡劣的評價,發配嶺南、瓊州等不毛之地當個縣令那都是幸運。
李斌更怕到時候再整出點什么“不敬上官”之類的罪名,別說當官了,人還能不能活著都不好說。
畢竟,這里可是戶部,大明朝的錢袋子!
想要在戶部,捅出點簍子,坑死個別經辦人,簡直不要太輕松。
作為一個后世,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里的人,李斌面對眼前的困局時,幾乎第一時間就想起了某位偉人選集中的“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鄭大人,我已經查出來的那些問題,該如何收尾是好?”
有了決定的李斌,當下也不墨跡,直接表明了自己愿意同流合污的態度。
聽見李斌這個發言,鄭宏等人明顯松了口氣。
顯然,對于他們來說,若是李斌不愿意上他們的“賊船”,那這事還有點難辦。好在,這大明天下,果然如他們所料,哪有不貪的官兒啊?
“這事,你報與左堂大人知曉了嗎?”
既然李斌愿意拿錢,那也算是自己人了,鄭宏說話便也直接了許多。
同時,李斌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信息:似乎,戶部左侍郎秦金,并不在鄭宏這些人的線上?
“還未稟報,今日散衙前,左堂大人只命我明日繼續在陜西司清查茶馬賬冊。”
“那問題就不算大,這樣...漢陽你繼續在陜西司忙活兩日,明日上值后,將西寧茶馬的張守仁丟出去就是。這樣,你也有了成績,到時候我們替你說話,也好開口。”
鄭宏輕飄飄地一句話,便是判了西寧茶馬司大使張守仁的死刑。
而對這一結果,李斌也有預料。
畢竟,西寧茶馬司的問題,當自己查出來時,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報告給了王主事。換而言之,這個人,肯定是暴露了...
非要硬保的話,那就是在挑戰錦衣衛暗探的刀子鋒不鋒利了!
誰都知道,財權與人事權,乃上位者的核心權力。
戶部,怎么可能沒有錦衣衛的暗探?
“漢陽你不必替那張守仁感到可憐,有這個下場,那也是他咎由自取。那可是一百匹戰馬!公文、調令,一個沒有...做事如此粗糙,遲早會有害死你我的一天。像這種蠢貨,死不足惜!早死早好!”
見李斌眉目緊鎖,鄭宏以為是李斌在替張守仁惋惜,于是出言安慰著。
“我倒不是擔心這個,而是他一個小小九品大使,能有如此狗膽?”
李斌話里話外的潛臺詞便是:僅他一人,怕是分量不夠吧?
鄭宏聞言,陷入沉默。
他不能說李斌這話說的有問題:在大明,通常八品左右的佐貳官,由舉人候選充任;而到了九品,往往則是吏員升任。看似入流,實則在鄭宏這等進士出身的官員,甚至說,在主要由鄭宏這類人構成決策層、管理層的朝廷,乃至皇帝眼里...
九品大使,往往和不入流的吏員,也沒什么太大差別。
這就好像后世某個新聞中報道的:某工程造價數千萬的項目,出事后,責任居然是一個實習生的一樣。
只能用荒謬二字形容。
說不過去嘛!
真要這么往上奏報,皇帝只怕都會感覺戶部陜西司這群人在對他本人進行人身攻擊:明顯是鄙視他的智商了好吧?!
“都察院陜西道監察御史李應琪,監管不力。”
就在李斌的腦海里,剛剛閃過那個在西寧茶馬收支冊上出現過的名字時,鄭宏身邊的徐翰文忽然開口將這個名字說了出來。
與九品的茶司大使相比,正七品的監察御史,分量就足多了...
有主責人:西寧茶馬大使;有次責人:陜西道監察御史李應琪。一殺,一罰,在嘉靖年,這一財政敗壞,官僚勢大的大明中期,六千兩白銀,差不多也就是這個價碼了...
果不其然,鄭宏眼前一亮,撫須頷首:“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