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必然會出現的。”
“若一切如晚生所料,照常推行。僅江彬一宅,便可容納近500戶人家,便是按照一戶僅有丁4口來算,這一宅便會讓京師內城陡增丁口兩千余。三座宅邸,便是六千余口...”
在斬釘截鐵般地點頭肯定后,李斌再一次從寬大的衣袖中摸出一份陳條,遞給秦金。
“晚生這里,還有一份針對這可能發生之事的陳條,包括晚生的預測與晚生淺薄的應對之策,煩請秦左堂斧正。”
“好,本堂先看看。”
聽到李斌的說法,還有看到他居然真的摸出了一份,比之前的陳條還要長、內容還要多的陳條后,秦金難掩自己心頭的震驚。
未雨綢繆,說起來簡單,可真正做到...哦不,應該說真正這么想過,并努力去試著這么做的官員。
在大明,堪比珍惜動物。
甚至不要說未雨綢繆地思考解決那些可能會出現的問題的辦法,就是當下存在著的社會問題、制度問題或是行政問題。都有太多的官員,只會提出問題,嫌少有人提及該如何解決。
僅此一點,便讓秦金再次高看了李斌一眼。同樣,秦金瀏覽李斌這第二份陳條的神情,也比之前更顯專注。
“六千余口人,進入京師,并集中聚集在大時良坊一帶,定然會增加南城兵馬司的負擔。晚生計劃,移文南城兵馬司,請他們奏請兵部職方司,點選火甲百人。緩解秩序治安壓力的同時,亦是給這些進城百姓,提供了一份活計。”
“點發火甲倒是不難,畢竟他們并無俸祿,不會給朝廷增添負擔。只是,多了百人,便多了百人的耗羨...你司專管耗羨,可曾算過這南城百姓,能否經得起這些人盤剝?”
五城兵馬司的組織架構里:兵馬指揮是官、弓兵是吏,真正干著巡視街道、防火救災、緝捕偷盜的火甲,是役。
在明代,官和吏,都是有朝廷發工資的,既有朝廷規定的編制數量,也有朝廷制定的工資標準在。而役,理論上是純白打義工,朝廷分幣不給。
可在實際執行中,這些人就好似前世的公安輔警。理論上,沒編制就沒工資,但人總不能餓死吧?你要人家干活,還不給人錢活命?
真要這么干的話,周扒皮聽了都得流下敬佩的淚水...
說回火甲,這火甲與輔警一樣,沒有定額的編制數量,全看當地需要多少人輔助;沒有固定的工資標準,純看單位收支與當地工資標準。同樣都是輔警,有兩千多的,也有高達八千多的,難以一概而論。
但與后世不同的是,如今明朝的地方官府,在財政上,不僅很難吃到上級單位的財政撥款,反而經常被上級“大抽血”。
按照洪武爺八八哥定下的規矩:每歲田賦(明代正稅,也是主要財政收入來源),地方留存十之四、五,其余起運京師。若是邊鎮,如山西、陜西等地的邊縣,留存比例甚至可以高達60%-70%。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起運京師的比例逐年提高。尤其是江南等產糧區,如蘇州、杭州等地,田賦起運一度高達80%。
起運京師的比例提高,就意味著地方財政收入的減少。在江南這些,地方一年80%的收入都得上交京師的地區,地方官府若是不整點灰色收入,它壓根沒法正常運行。
而這灰色收入,便是耗羨!
所謂耗羨,便是指地方官府在征收夏稅秋糧時,考慮到糧食運輸時的損耗、銀兩熔鑄時的損耗,而在正稅交納的份額外,額外多收取的部分。
如湖廣某縣,今年征糧10萬石,其倉儲、運輸自然損耗率為5%,但該縣卻將糧耗收取標準定為10%。那么,這多出來的五千石糧食,便是歸入該縣庫藏的收入。然后,該縣再用這部分額外收入,去給衙役們發工資。
當然,有些不講究的縣,或者干脆是窮到收不到什么耗羨銀的縣。可能壓根不會給衙役發工資,純讓他們去盤剝街市商販、來往市民,能敲多少竹杠,算多少...
但這種情況,畢竟是極端的少數派。絕大部分的衙門,并不會太過放任這種失序的行為長期存在。
秦侍郎此問的意思,便是在問李斌:你算過當地百姓,目前的耗羨交納比例嗎?他們還經得起這又多出來的一百多人,盤剝嗎?
“稟左堂,此事晚生簡略算過。而今南城,并崇文門外的城外坊,共計有戶三萬余,丁口十五萬余。占據京師總丁口數的十之三四...”
“丁口一多,則耗羨攤薄愈甚。假設這百余火甲,每甲每月給銀一兩,每丁每年,僅需攤耗羨8文。便是去掉那些游民(無固定職業,游蕩城鄉之間),每丁所攤不過10文至12文。影響甚微。”
“如此便好,你繼續說吧。”
聽完李斌的解釋后,秦金點點頭,并抬手示意李斌繼續講解。
而接下來的內容,便是李斌不講,秦侍郎那邊也都沒什么疑問。
六千余人,除百人火甲外,還有更夫、清道夫等等,服務于這三個大型聚居點的人員,都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這六千余人突然涌入內城后,對內城就業市場的沖擊。
然而,李斌目前只能算到,能夠通過官方調控手段去控制的就業數量。如那兵馬司火甲、夜巡更夫等等...
這些人,撐死能用去一百五十壯勞力。
這就意味著,便是按每四人便有一適齡男性勞動力算的話,這些人里,依舊會有一千三百五十人,處于無業狀態。
一千三百五十人落進二十五萬左右的京師內城人口里,單純從比例上來看,并不算很多。就是交給市場正常消化,想要消化掉這一千三百五十人,都是一件輕松的事情。
但別忘了,如今的大明,大家伙的日子并不好過...
甚至隨著漕運系統的運作受阻,經濟阻塞先由河道的阻塞,傳導到直接服務于漕運的纖夫、力夫;再進一步傳導至服務于這些纖夫、力夫的小商小販,小商小販再傳導至米面糧行;米面糧行,營收下降,不開除些店員、小二節省成本都是好的,指望他們在這個時候,更多雇工?
哪怕隨著這六千余人進入內城,能夠增加內城對米面糧油等生活必須品的需求,一定程度上緩解米面糧行的經營壓力。但李斌依舊不敢對此做出太樂觀的預估。
在李斌的心里,只要市場能消化三百五十人以上就業,不讓失業游民,激增至一千人以上。
局勢就是可控的。
無論是這些游民嘯聚街頭,還是生亂鬧事。
在擁有二十多萬人口的內城,這點人,還翻不了天。
只是...
“這些人進城后,雖不會增加南城百姓耗羨過多,但晚生預計,以而今京師內各行各業的凋敝,這些人里,必會催生一定數量的游民。”
“這些游民的存在,可能會給百姓帶去負擔,但有新增的百余火甲在,這一影響尚且可控。只是,在那些貴人那...晚生就無法預測了。”
“而這,亦是晚生反對,由我戶部親操此事的理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