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稿啟事才貼出去三四天,就有幾十封信寄到了報社。
但對于專業的編輯而言,看幾十份稿子就是輕輕松松。
通常掃幾眼開頭,就能把百分之七十的稿子篩出去,剩的那些花三五分鐘看完,就能決定要不要交給老周二審。
如此,就算是增加了審稿的差事,楊百川還是能在上午把整天的活兒全干完,下午專心寫他的《紅花椒》。
跟《活著》比起來,模仿《紅高粱》實在不容易。
《活著》那套路數,魯迅先生早說透了: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
要把悲劇寫得痛徹心扉,就得先讓主人公有希望,再讓他眼睜睜看著這種希望一點點溜掉。
接著讓這悲劇循環往復,讓悲慘的命運無窮無盡,《活著》就成了。
對于楊百川來說,《紅高粱》可要復雜得多。
且不說那套七零八落的敘事手法,也就是不好好地按時間順序講故事,非要東拉西扯,讓時間變形。
便是語言、修辭這些構成小說外貌的東西,楊百川也很難模仿。
莫言有一套獨屬于自己的語言系統,講究絢麗的色彩、奇異的比喻、鋪天蓋地的感官。
他這樣寫女人的三寸金蓮:“奶奶更多地是看到自己穿著大紅繡花鞋的腳,它尖尖瘦瘦,帶著凄艷的表情,從外面投進來的光明罩住了它們。
它們像兩枚蓮花瓣,它們更像兩條小金魚埋伏在澄清的水底。”
這樣寫酒后的幻想:“丁鉤兒接過鏡子,一照,不由地大吃一驚,他看到自己的雙眉之間竟然也有一個流著血的圓圓的彈孔。
透過彈殼,他看到有一顆金燦燦的子彈,在大腦的溝回里移動著?!?
這樣寫失火的橋梁:“她感到橋梁在烈火中變成一條大蛇,扭曲著身體,痛苦不堪,渴望著飛升,但頭尾卻被牢牢地釘住了。”
這樣寫雪地慘狀:“沒融化的雪上,滴了一片片鮮血,把雪燙得像潰爛的肌膚,觸目驚心?!?
這樣寫瀕死之人:“最后一絲與人世間的聯系即將掙斷,所有的憂慮、痛苦、緊張、沮喪都落在了高粱地里,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頭……
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著鴿子飛著,她的縮得只如一只拳頭那么大的思維空間里,盛著滿溢的快樂、寧靜、溫暖、舒適、和諧?!?
就算是穿越過來的,且在穿越前讀了不少莫言的書,楊百川還是很難寫出這樣的語言,想象出這樣奇崛的比喻。
可以說,《紅花椒》是他穿越以來遇到最棘手的難題。
但他心里一點不慌。眼下才1981年9月間,文學界還在推崇反思文學,他能寫出《霧鎮》,早把別人甩下一大截了。
與此同時,他也明白慢工出細活的道理。要想在文壇打響名聲、做出一番事業,必須樹立起獨屬于自己的語言和風格,而這一步,得靠作家自己慢慢打磨、修煉。
他有信心。
那陣子,他天天熬更守夜,但大部分時間都沒動筆,而是在腦殼里胡思亂想,琢磨這個場景該配什么動作,那個人物該說什么話。
晚上往床上一躺,就像躺在一棵枯樹底下,亂紛紛的思緒像落葉一樣撲了一臉。
偶爾撿到片順眼的“葉子”,坐到桌前寫幾句,又卡了殼。
干脆干坐著發呆,直到天邊泛白,才上床瞇一會兒,夢里頭也亂糟糟的,仿佛在那片意識的花椒林里迷了路。
直到某天早晨,楊百川渾渾噩噩地去上班。哈欠連天的老臭跟他打個照面,嚇得瞌睡登時醒了,驚叫一聲:“你娃娃咋個成這副鬼模樣了!”
楊百川找鏡子一看,自己都嚇了一跳——臉色蠟黃,嘴唇發青,眼眶像抹了鍋煙煤,胡茬亂糟糟地支棱著。心想不能再這么下去了。
他決定要走進現實的花椒林。
楊百川遞了假條,用鐵飯盒盛了幾塊灰面烙餅,斜背著挎包和軍用水壺,往廠門走去,稀里糊涂地坐上了2路車。
找了個靠窗的座位一癱,風呼呼地灌進來,總算把他吹得清醒了些。
這才反應過來,車子正往柏林壩跑,一段不痛快的記憶像風一樣鉆進腦殼。
張虹在改稿會上批他的場景,像放老電影似的在眼前過了一遍,但這段記憶已經因為時間的拉伸而變形。
女人的嗓音變得異常尖銳,聽得人直冒雞皮疙瘩,很像老電影里主人公斥責特務的腔調。
楊百川心里犯了惡心,想下車。可轉念一想,車都跑出城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下車走回去,怕得走到天黑。
有什么好躲的,偌大個柏林壩,又不是只有她張虹!他穩了穩神,安安心心坐回座位。
在三岔口下了車,路過那棵黃桷樹時,常駐在此的幾個婆娘瞧見他,老遠就打招呼:“小楊,好久沒看到你啦?!?
楊百川笑著應和,說換了個崗,在廠報社上班,今天來收集點素材。
婆娘些打趣起來:“喲,坐辦公室了!”
他連忙擺手謙讓,問她們曉不曉得哪里有大片的花椒林。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指路,這個說王家溝,那個說野人坨,楊百川對這些土地名壓根摸不著頭腦,聽得暈乎乎的。
“我帶你去嘛,正好要回屋拿點東西?!币魂嚹新晱呐赃咃h來。
他這才注意到,樹干的另一側躺著個老頭,后腦勺枕在老樹冒出地表的根上,草帽蓋著臉,兩條腌魚似的瘦腿架在一起。
說話的正是老頭。他一把掀掉草帽,利落地撐起身子,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雖然已經進入九月,但川渝地區的太陽還是很毒,地里蒸著熱浪,熏得楊百川懨懨欲睡。
走了一陣,他發覺不對勁,這不是去張虹住處的路嗎?忙止住腳步:“老輩子,我們這是走哪兒去?”
老頭在前面兩步遠,雙手吊在佝僂的背后,扭過頭來,一只手扶著草帽:“你不是要去花椒林嗎?”
“是知青點那邊?”
老頭嗯了一聲,回過頭接著慢慢走。
楊百川本不想繼續跟上去,但轉念一想,來都來了,難道就這樣回去?再說,是她張虹對不住自己,虛火的應該是她!
可遠遠看見那棵野獼猴桃樹時,他心里還是微微一顫。老漢停下,指著路對面的山坡說:“那一片就是花椒。”
原來花椒林就在壩子對面,以前竟然從沒留意。
跟老漢道了謝,他往花椒林走,望見壩子里掛著件眼熟的鵝黃色裙子,隨風晃蕩,像一面旗幟。
他別過臉,不去看那邊,蹲在路沿上,盯著綠森森的花椒林,隨手扯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繞圈。
“楊百川……?”身后突然飄來一聲怯生生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