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積著前夜的雨水,李修緣的布鞋踩上去發出“咯吱“的聲響。
納稅的小攤前已經排了七八個人,隊伍像條病懨懨的長蛇蜷縮在衙門口。
除了他以外,其余幾人都是這里的常客。
他們粗糙的手指不停摩挲著腰間的錢袋,時不時發出沉重的嘆息。
“吱呀——“
柴車碾過積水坑,車軸發出刺耳的呻吟。
這聲音驚動了排在前頭的幾個人,他們紛紛回頭張望。
李修緣在人群中瞥見一個熟面孔,是之前那個瘦老頭。
老人佝僂的背上壓著個破舊藥簍,幾根枯黃的草藥從簍縫里支棱出來,那是金石堂里賣不掉的殘次貨。
登記造冊的進度不算快,李修緣在金石堂買完貨回來,瘦老頭居然還沒走。
他注意到瘦老頭眼窩深陷,眼圈也是青黑色,枯樹皮似的手死死攥著腰間那個錢袋。
聽見前方衙役的喝問,細細看去竟是在微微的顫抖。
隊伍慢慢地蠕動,終于到了瘦老頭跟前。
兩個穿黑緞快靴的衙役,大馬金刀地坐在條凳上,鐵尺“啪啪“地敲著紅木算盤。
“采藥戶李三水,呈票據。“
瘦老頭的嘆息更深了,像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
他顫抖著從懷里摸出張黃紙,紙張邊緣已經磨出了毛邊,上面蓋著的朱砂官印褪成了暗紅色。
衙役一把搶過票據,算盤珠立刻噼啪作響。
“十一兩三錢。“
衙役蘸著唾沫翻動條冊,冊頁上是一層層密密麻麻的紅圈。
“按照舊歷,山澤之利十取一,一共一兩一錢。“
瘦老頭剛要松口氣,取回票據。
手卻被鐵尺“啪“地壓住。
那衙役咧開嘴:“小老頭,你急什么?這還沒完呢。“
“根據兵部新頒布的防守章程,太平郡各地加征練兵、戍防協晌,各十取一。“
算珠又跳了兩格,瘦老頭的背脊肉眼可見地彎了下去。
“還有工部都水司河防捐,二十取一......“
老頭眼底的陰霾濃得化不開,指節捏得發白。
李修緣在后頭聽得心驚肉跳,這些名目繁多的稅賦像無數只吸血的水蛭,正貪婪地趴在百姓身上。
“最后一個,門攤銀,每人八文。”
這一項不只是痩老頭,所有人都明白。
這所謂的門攤銀,完全是給眼前這些衙役的。
瘦老頭接過稅票時,十一兩的血汗錢只剩下不到三兩。
其他的全被衙役裝進旁邊的木箱子里。
箱子足有一尺高,里面已經被雪花銀填滿,蓋子有些壓不住了。
衙役起身拍拍他的肩膀:
“我也沒辦法,這是上頭要求的,誰讓你落了賤籍呢?“他湊近老人耳邊,聲音卻故意讓所有人聽見:
“要是普通戶頭,最多交兩三成。“
“賤籍......“李修緣后背沁出冷汗。
如今這世道,賤籍之人簡直豬狗不如。
更要命的是,落入賤籍的人越來越多了。
普通百姓官府不好下手,名聲不好聽,難免會背上罵名。
可拿捏一個賤籍之人,就很輕易和順理成章了。
就是儒家子弟在朝廷上也不好說什么。
也不知是誰這么有才,發明出這么個方法。
眼前就這么幾十人的隊伍,賤籍的人數足足占了有四成。
他們臉上刻著同樣的麻木,個個愁眉苦臉。
從前哪有這么多賤籍?
李修緣心中驚嘆不已。
總不能都被自己的運氣撞見吧。
他可以預料到,絕對有很多人是被巧立名目拉下水的。
李修緣暗自慶幸,若不是通過受戒考核成了僧人,自己下場和他們也差不了多少。
自己今日交稅,靠著僧人的身份躲過一劫。
可世道必然越來越亂,朝廷的剝削壓迫自然也會越來越狠。
自己又能躲到幾時。
李修緣的眼底不知不覺也浮現出一層陰霾。
脫身一定要盡早,拖的久了怕是越來越艱難。
瘦老頭攥著稅票站在原地,渾濁的眼珠盯著衙役手中翻飛的名冊。
紙頁嘩啦作響,他不知在想什么。
“下一個!“
“相國寺僧人李修緣......賤籍。“
瘦老頭猛地回頭,枯草般的胡子劇烈顫抖。
他瞪大眼睛,卻是看著李修緣和一隊人拉著板車就這么過去,沒有絲毫阻攔。
衙役的態度瞬間恭敬起來:
“小佛爺,您慢走。“
甚至親自幫他們開道,目送著他一隊人走。。
老人眼里迸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嘴唇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
明明都是賤籍,為何他一分錢稅都不用交。
“你這老頭怎么還杵著?“衙役不耐煩地推搡他,發現他撇著李修遠等人的方向,撇撇嘴不屑的說道:
“人家可是相國寺九品僧人,已經被朝廷登記在冊,和考上功名的舉人老爺無異!他是被家里人拖累的,哪里是你們這些泥腿子能比的。“
“行了行了,快走吧,別站在這了,等你再過個幾年,上了古稀,也不用交稅了。”
痩老頭聽見這話,眼里猛的迸發出一道光芒,仿佛生活又多了一道盼頭,提起腳步走了。
后面幾人中有的也望向瘦老頭,眼里露出羨慕的光芒。
他們被剝削的路還長著呢。
要是他們也這個年紀就好了。
回寺的路上,板車“吱呀“聲都輕快了許多。
二叔搓著手,臉上的褶子笑成了菊花:“修緣啊,這次可省了足足三兩銀子的稅!“
同行的朱勁松連連點頭:
“是啊,我們都沾了小佛爺的光。我回去就讓我那外甥也考個僧人上來,讓我們沾沾他的光。“
“話說,你那侄子到底是為何落了賤籍?”他忽然想起什么,壓低聲音,悄悄問著旁邊的二叔。
剛才衙役說的話他也聽見了。
“被他爹連累的。“二叔突然板起臉,朱勁松識趣地沒再追問。
李修緣默默走在最前頭,僧袍被風吹得鼓脹起來,像面灰撲撲的旗。
不知不覺,幾人已經走到了相國寺。
接下來的幾日,李修緣就待在宿舍里,修煉、靜心養性、吟誦佛經,尋常瑣事一件沒做,也沒有人來找他。
尹平也不知去哪了,沒見他在住舍里出現。
時間一閃而過,很快就到了受戒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