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九年,黃河水濁浪拍岸,鸛雀樓飛檐上的銅鈴被狂風扯碎成斷續的響。一位烏發垂肩的老嫗扶著朱漆欄桿,指尖掠過欄上斑駁的鎏金,忽然低笑出聲。她腕間銀鐲輕晃,露出小臂上一道陳年傷疤,形如斷戟——那是大業三年,兄長楊廣親手用金錯刀劃下的痕跡。
楊清霜還記得最后一次見楊廣的情形。那時她尚是金枝玉葉的蘭陵公主,夫君柳述在御書房外候旨,殿內炭火燒得熾烈,熏得人頭暈。楊廣批完奏疏,忽然抬頭看她:“小妹可知,柳述私通東宮?”
她手中茶盞頓住,青瓷底與案幾相撞發出脆響。殿外傳來甲胄聲,十二名帶刀侍衛魚貫而入,柳述被按在金磚上時,發冠已被扯落,額角鮮血滴在她月白裙裾上,開出妖冶的花。
“陛下明鑒!”她撲過去護住夫君,卻被楊廣捏住下巴強行抬起頭。皇帝指尖的龍涎香混著血腥氣鉆入鼻腔,他眼角細紋里凝著冰:“明鑒?柳家世代忠良,偏生你嫁了個賊子。”金錯刀出鞘的寒光映著他眼底的戾色,刀刃切入她小臂的瞬間,她聽見柳述慘烈的嘶吼,像極了當年被楊廣活埋的前太子楊勇。
那夜她被拋入護城河,浸透的羅裙拖著她往河底沉。恍惚間有雙有力的手托住她腰肢,最后一眼看見的,是夫君被懸在城門上的頭顱,眼窩空洞地望著洛水方向——那里曾是他們新婚時泛舟的地方。
再睜眼時,她躺在太行深處的竹屋里。救她的老道士捻著白須笑:“公主可曾想過,為何陛下容不得枕邊人?”他指向崖外云海,“皇權如烈火,近之則焚身。”
她在道觀住了三年,每日晨起誦經,暮時練劍。掌心漸漸磨出繭子,小臂傷疤結痂又脫落,化作一道淡紅的線。直到某個雪夜,她在藏經閣翻到《大洞真經》,燭火突然無風自動,經文中“煉形化氣”四字映得她眼底生熱。
“師父,”她抱著經卷跪在老道士榻前,“清霜愿棄紅塵,求長生之道。”窗外雪粒子撲打窗紙,老道士咳嗽著將拂塵遞給她:“執念入道,如抱薪救火。你去后山頂峰吧,那里有天地靈氣。”
此后十年,她在懸崖洞穴中結廬而居。春采松露,夏飲流泉,秋拾紅葉,冬嚼冰雪。每當月圓時分,她便坐在洞口撫劍,看月光在劍身流淌成銀河,恍惚看見洛陽宮的琉璃瓦,還有某個少年天子曾為她摘過的檐角冰棱。
大業十三年,她下山時,槐樹已亭亭如蓋。山腳下百姓蓬頭垢面,見她烏發垂肩,竟有稚子跪地叫“仙姑”。她這才驚覺,自己容貌竟停留在二十四歲——正是遇害那年的年紀。
鸛雀樓重修過三次,飛檐比記憶中更高了些。她拾級而上,每一步都踩著舊時光的碎片。頂層窗欞上結著蛛網,她揮袖拂去,忽然看見梁上刻著半首詩:“舊月棲檐角,新魂泣水濱”——是柳述的筆跡。
指尖撫過刻痕,忽聞樓下馬蹄聲疾。她挑眉一笑,取出懷中玉簪,在粉墻上畫下一道彎月。簪尖所過之處,墻皮簌簌而落,露出底下斑駁的血字——那是她當年被拖出御書房時,指甲刮出的痕跡。
楊廣的車架在黃昏時抵達。皇帝扶著內侍的手登上樓,腰間玉玨與劍穗相撞,發出細碎的響。他望著墻上新月,瞳孔驟然收縮——那是蘭陵公主的閨中紋樣,曾繡在她每一件寢衣上。
“陛下,樓內無人。”侍衛稟報國。楊廣卻盯著地上飄落的銀發,忽然踉蹌后退。那發絲在暮色中泛著珍珠光澤,分明是他小妹當年最愛的西域進貢的鮫綃色。
“去查!”他扯斷玉玨,碎片扎入手心,“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話音未落,窗外忽然掠過一道白影,像極了記憶中某個提著裙擺跑過回廊的少女。他撲到窗邊,只看見黃河水卷著落葉東去,遠處深山云霧繚繞,似有鶴鳴穿透暮色,驚起一群寒鴉。
是夜,鸛雀樓值守的士卒皆稱見鬼:有白衣女子憑欄而立,腕間銀鐲聲與當年蘭陵公主無異。待眾人舉火來尋,唯有粉墻上新月如新,月下隱約可見兩行小字:“陛下可還記得,仁壽宮的夜雨聲?”
楊廣在洛陽宮中輾轉難眠。仁壽四年那夜,他弒父奪位的雨聲,此刻竟與鸛雀樓的銅鈴聲重疊。他摸向枕邊金錯刀,忽然發現刀柄處纏著一縷銀發,銀鐲碎玉滾落在龍袍上,發出清越的響——正是他當年親手扯斷的那只。
黃河水依舊滔滔,鸛雀樓的飛檐上,不知何時多了只銅鶴。每當月升時分,便有烏發女子的身影掠過樓頂,腕間銀鐲聲順著風飄向皇宮,驚得守夜的宮人皆道:蘭陵公主化鶴歸矣。
而太行深處的洞穴里,楊清霜望著掌心流轉的靈光,忽然輕笑。她取出柳述的斷簪,在洞壁刻下新句:“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洞外松濤陣陣,遠處傳來晨鐘,驚起一灘宿鳥,在天際劃出一道清遠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