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消毒水氣味，嗆得馬軍猛地睜開了眼。

“醒了？”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護士見他睜眼，利落地調整著輸液器滴速，“昨晚真懸，再晚點送來就麻煩了。”

馬軍喉嚨干得像著了火，沙啞地“嗯”了一聲。旁邊立刻湊過來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是馬軍的奶奶。老人顫抖著手，端著水杯，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一口。

“奶奶…”馬軍虛弱地開口，聲音嘶啞難聽。

“是那個擺燒烤攤的年輕老板救了你，醫藥費都是人家先墊的。”護士邊檢查邊說，這護士是個熱心腸的，也愛說話，此時說起陳強來，語氣里帶著幾分真心實意的贊嘆，“聽說你脫離危險他才走的，你可得好好謝謝人家。”

馬奶奶眼圈一紅，聲音也哽咽了：“是啊軍子，那位老板真是大好人！醫生說，要是再晚送半小時，奶奶我……我可能就見不到你了！”

馬軍猛地轉開視線，胸口像是被大錘狠狠砸了一下，悶得他喘不過氣。

十歲的時候父母出事，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頭發都熬白了。他身體不好，三天兩頭往醫院跑，全靠奶奶東拼西湊，把親戚朋友借了個遍，才把他這條小命續到今天。他記得清清楚楚，上個月奶奶為了他的藥費，還去求了隔壁張嬸。

可他呢？都干了些什么混賬事？不好好念書，成天跟趙來三那幫人瞎混，打架斗毆，覺得自己特威風。有時候連買包煙的錢，都得從奶奶牙縫里摳出來！這次更是……

“那位小伙子真是大好人啊！”馬奶奶還在抹眼淚，握著孫子的手，“等你好利索了出院，奶奶陪你一起，咱一定要好好感謝人家，把錢還給人家。”

馬軍心里像吞了一塊磨盤大的石頭，越墜越深，壓得他快要窒息。

只有他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是去找茬的。是趙來三那個王八蛋指使他去那家燒烤攤搗亂，找借口說肉不新鮮，要把人家的攤子攪黃，最好再訛點錢。

哮喘病是他從小就有的毛病，平時也不怎么發作，醫生叮囑過不能太激動，不能聞刺激性氣味。誰能想到那天煙熏火燎的，再加上跟人吵架情緒一上來，會突然犯得那么兇？差點就真交代在那兒了。

趙來三不可能不知道他出事了。那么大的動靜，那么多人圍觀，他當時雖然難受得快死了，可眼角余光瞥得清清楚楚，趙來三那孫子就站在人群外圍，脖子上的狗鏈子閃著光，看著他像條死狗一樣在地上抽搐，然后呢？然后就他媽的溜了！

馬軍偷偷瞄了眼放在床頭柜上的那部舊手機——屏幕都裂了，還是他軟磨硬泡讓奶奶給買的。他接過來，按亮屏幕。

信號滿格。

沒有未接來電，沒有短信，什么都沒有。

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幾秒，馬軍咬了咬牙，撥通了那個他背得滾瓜爛熟的號碼。

嘟——嘟——

沒人接。

再撥。

剛響了一聲就被掛斷。

第三次，電話那頭傳來機械女聲：“您撥打的用戶無法接通…”

這是……把他拉黑了？

馬軍握著手機的手指攥緊又松開。

趙來三，他認的好大哥。

呵。

“奶奶，我答應你，”馬軍把手機扔到床上，抓緊了老人布滿老繭的手，那雙手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他感覺自己的眼眶又開始酸了，“一定，好好謝謝人家。”

……

八月的天，烈日炙烤著大地，即使太陽西沉也熱得發慌。

陳強額頭上的汗珠子跟不要錢似的往下滾，脖子上搭的毛巾早就濕透了。爐子里新換的果木炭燒得“噼啪”作響，紅彤彤的，熱浪一波波往臉上撲。他正擺弄著鐵簽子，準備迎接今晚的客人，兩個穿制服的男人就跟算準了點兒似的，一前一后停在了他攤子前。

走在前面的那個年輕人，看著也就二十出頭，白白凈凈的，就是臉繃得跟剛從冰箱里拿出來似的，在這大熱天里，倒是自帶降溫效果，只是那眼神里帶著點兒讓人不舒服的審視。后面那位年紀大些，得有四五十了，國字臉，神情倒是沉穩，進來后一句話沒說，就那么背著手，把陳強這小小的燒烤攤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打量了一圈，視線在“假一賠萬”的燈牌上多停留了幾秒。

“你就是陳強？”年輕人掏出工作證晃了一下，迅速塞回口袋，“市場監管的。有人舉報你這兒用劣質肉，還亂放添加劑！東西收拾一下，跟我們走一趟，配合調查！”

陳強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動。他緩緩放下手里的鐵簽，鐵簽子輕輕磕在不銹鋼盤子上，發出“哐啷”一聲脆響，在這剛剛開始喧鬧的夜市入口處，顯得格外清晰。他沒立刻答話，先是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又抹了把臉上的汗珠子，這才抬起頭，眼神平靜：“兩位同志，要說配合調查，那肯定沒問題。我陳強開門做生意，講究的就是個光明磊落，坦坦蕩蕩。可就憑一句空口無憑的‘舉報’，說我用的肉有問題，就要我關門打烊跟你們走，是不是太草率了點？”

他頓了頓，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周圍幾個剛準備湊過來買東西的，還有旁邊幾個攤主，都豎起了耳朵：“到底誰舉報的？有名有姓嗎？還是誰打個電話就能讓我關門？要這樣，奉城夜市還有誰敢出來擺攤討生活？”

這話出口，那國字臉一直沒出聲的中年人看了陳強一眼。

“什么意思？”年輕的小李眼睛一瞪，臉色立刻變了，“你質疑我們的工作？舉報就是舉報，該查就查！跟你廢什么話！”

“配合，怎么不配合。”陳強笑了笑，那笑容卻半點沒到眼睛里，“可也得講個道理不是？我這招牌上寫著什么，兩位同志應該也看見了吧？‘假一賠萬’！別說劣質肉，就是肉有一點點不新鮮、不是純正羊腿肉，我陳強賠他一萬塊！”

陳強聲音不高，但這會兒周圍已經圍了不少人，看熱鬧的，還有幾個等著買串兒的回頭客，這些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開始交頭接耳議論了起來。

年輕的小李被他噎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黑框眼鏡后面的眼睛瞪得溜圓。他出來執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還從沒見過哪個擺小攤的敢這么跟他頂牛，簡直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你少在這兒給我打馬虎眼！”小李覺得面子上掛不住，嗓門又高了八度，唾沫星子都快噴出來了，“規矩就是規矩！有人舉報，我們就得查！跟我們走一趟，別耽誤工夫！”

陳強眼神冷了下來，嘴角那點似有若無的笑意也徹底斂了。

上輩子，這種仗著手里那芝麻綠豆大點兒的權力就耀武揚威、胡作非為的孫子，他陳強見得多了，也吃夠了他們的虧。

“我陳強開門做生意，講的是光明正大，靠的是回頭客。”他語氣里的溫度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你們要是能拿出真憑實據，或者按照正規程序來，采樣也好，當場檢測也罷，我陳強絕不攔著，隨時隨地配合。可要是想憑著一個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舉報’，就想扣我的攤子、砸我的生意，不好意思，那不行！”

他雙手不輕不重地撐在不銹鋼的攤位操作臺上，身體微微前傾，明明沒做什么大動作，但那股子“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勁兒，瞬間立了起來。

系統的提示音在陳強耳邊響起，清晰而堅定。

【叮！宿主面對刁難，堅守原則，有理有據，正能量+100！】

陳強心里微微一振，腰桿不自覺地又挺直了幾分。

底氣？有系統在，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這玩意兒。

就在小李被頂得火冒三丈，正要發作的時候，旁邊那位一直沉默不語、背著手四下打量的國字臉中年執法突然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

“小李，別急躁。”國字臉中年人終于開了金口，聲音沉穩，帶著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勁兒，“既然陳老板這么有信心，那我們就先檢查一下嘛。工作要做，但也要講方式方法。”

他轉向陳強，臉上露出了一團和氣的笑容：“陳老板，那麻煩你配合一下，讓我們看看你的食材，沒問題吧？”

這人一看就是老油條了，跟在他身后的那個小年輕一比，段位高了不止一截。小李那樣的，頂多算是個咋咋呼呼的炮仗，點著了噼里啪啦一通響，看著嚇人，其實沒啥真章。眼前這個國字臉，才是真需要打起精神應付的。

“沒問題，應該的。”陳強側過身，大大方方地掀開了攤位后方那個半人高的大號泡沫保溫箱的蓋子。

一股子混合著羊肉特有膻氣和冰塊涼意的氣味撲面而來。箱子里碼放得整整齊齊，底下鋪著厚厚一層還沒完全化開的冰袋，上面則是一塊塊用保鮮膜仔細包裹好的羊腿肉。那肉色澤鮮紅，帶著自然的光澤，脂肪部分潔白細膩，一看就是新鮮貨色。

國字臉中年人湊近保溫箱，仔細打量著那些羊肉，甚至還微微翕動了幾下鼻翼。

陳強又從旁邊抽屜里拿出一個小本子，翻開遞過去：“這是我每天的進貨記錄，上面有肉鋪電話。不信現在就可以打電話過去核實。”

他甚至把平時切肉串肉用的刀具、砧板，還有裝調料的瓶瓶罐罐都一一指給他們看：“您二位隨便查，里里外外，您要是能從我這攤子上找出一丁點兒不合規矩的地方，不用您說，我自己把攤子給砸了！”

這話擲地有聲，透著一股子讓人信服的底氣。

“陳老板的肉是頂好的！”人群里忽然有個嗓門洪亮的大嬸喊道，“我家那口子就好這口！是不是真材實料，我們一口就能嘗出來！”

“兩位同志，你們可得查清楚啊！別聽風就是雨，冤枉了好人！現在做點小本生意多不容易啊！”

“我看就是有人眼紅陳老板生意好，故意使壞舉報的吧？這種缺德事兒，以前夜市也不是沒發生過！”

周圍的議論聲嗡嗡作響，七嘴八舌的，幾乎是一邊倒地向著陳強。這些可都是夜市里的常客，他們的口碑，比任何廣告都有說服力。

小李的臉色越發難看了。他轉過頭想對中年執法說什么，卻見對方正若有所思地環視著陳強的整個攤位，根本就沒往他這邊看。

他心里憋屈，但是這老張是局里的老人了，他平時也得敬著幾分。

再憋屈，他也只能忍著！

而那老張看了半晌后，最后拿起一串尚未烤熟的羊肉串，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然后輕輕放下。

“行了，我們走吧。”他對小李說道，然后轉頭，笑呵呵的對著陳強說道，“陳老板，你這不錯，繼續保持。”

小李還不死心，跟在中年執法身后，小聲嘟囔：“老張，他肯定是提前收到風聲，藏起來了…”

中年執法沒理他，徑直離開了。

小李的后槽牙估計都快咬碎了，憤憤不平地跟著老張走了，臨了還回頭剜了陳強一眼，那眼神，跟淬了毒似的。

“強哥！”

兩個穿制服的一走遠，馬亮就從自己攤子那邊躥了過來。

他壓低了聲音，急吼吼地說：“強哥，這肯定是趙來三那孫子干的！我跟你說，這招他們使得老熟了！夜市里誰家生意稍微冒點尖，礙著他們眼了，他們就來這套！先是找茬，再是舉報，再不行就……就更臟的招數！”

馬亮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都快噴陳強臉上了：“而且啊，我看今天這市場監管的，那個姓張的老油條還好，那個年輕的，明顯跟趙來三他們是一伙的！這事兒啊，我跟你說，絕對沒完！他們后面肯定還有更惡心人的手段等著你呢！”

陳強聽著，臉上的表情倒是沒什么大的變化，依舊是那副不急不躁的樣子，只是眼神像是結了層薄冰。

“我知道。”他聲音不高，但擲地有神，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狠勁，“他們想玩，我就陪他們玩到底。”

馬亮瞅著陳強這副模樣，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感覺這會兒的強哥，跟平時那個笑呵呵、看起來還有點學生氣的年輕人，完全是兩個人。這股子沉穩和狠厲，讓他有點陌生。

“不是，強哥，你可千萬別沖動啊！”馬亮還是不放心，又湊近了點，聲音壓得更低了，跟做賊似的，“趙來三那幫人，在這一片兒是出了名的不是東西！手底下養著好幾個小混混，天天在夜市橫行霸道的，下手黑著呢！真要是硬碰硬，咱這小胳膊小腿的……”

他比劃了一下，意思很明顯：咱惹不起。

陳強伸手拍了拍馬亮的肩膀，笑了。

這笑容，在馬亮看來，卻有點滲人，讓他后背的汗毛都快豎起來了。

“放心，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