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形后的第三個月，我已經基本適應了人類的身體。清晨的鐘聲響起時，我會和寺中其他僧人一起上早課；日中時分，跟隨老和尚學習《瑜伽師地論》；傍晚則在藏經閣整理經卷，用新獲得的手指小心翻閱那些脆弱的紙頁。

這天清晨，我正在后院練習抄經。毛筆握在手中的感覺依然陌生，寫出的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行。老和尚坐在一旁閉目養神，突然開口：“明心，你的字里有殺氣。“

我一愣，墨汁滴在宣紙上暈開一團黑斑。確實，每次寫到“忍“字、“恕“字時，筆鋒總會不自覺地加重，幾乎要戳破紙背。

“弟子知錯。“我低下頭，白發的發梢垂落在宣紙上。

老和尚睜開眼，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直視我的內心：“山下王員外家的孫子今日滿月，寺里要去做祈福法會，你隨我同去。“

我手中的毛筆“啪“地掉在紙上。王員外——就是當年帶頭虐待我的王虎的父親！那個用燒紅木棍燙我胡須的惡童，現在竟然有了孩子？

“師父...“我的聲音發緊，“可否...“

“不可。“老和尚斬釘截鐵，“正是要化解這段惡緣。“

正午時分，我們來到王家大宅。朱漆大門上貼著嶄新的“喜“字，院內人聲鼎沸。我的手指不自覺地掐入掌心，尖銳的疼痛才能讓我保持冷靜。老和尚走在前面，雪白的眉毛下目光如炬，不時回頭看我一眼。

“大師到！“門童高聲通報。賓客們紛紛讓開一條路，我看到了站在正廳門口的王虎——當年的胖男孩如今已是個膀大腰圓的青年，懷里抱著一個襁褓。

“大師光臨，蓬蓽生輝！“王虎滿臉堆笑地迎上來，卻在看到我時猛地僵住。我的白發和金色的豎瞳顯然喚起了他的記憶。

“這位是...？“他的聲音開始發抖。

“貧僧新收的弟子，明心。“老和尚平靜地說，同時暗暗捏了捏我的手腕。

法會開始后，我機械地跟著誦經，眼睛卻始終無法從那個嬰兒身上移開。那么小，那么脆弱，就像當年的我一樣毫無防備。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浮現：如果我也用燒紅的木棍...

“明心！“老和尚的一聲低喝驚醒了我，這才發現手中的木魚槌已經被我捏出了裂痕。

法會結束后，王虎戰戰兢兢地送我們到門口。就在我們即將離開時，他突然跪倒在地：“大師！七年前我年少無知，虐待過一只白貓...如今見到這位師父，想必就是...“

老和尚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王虎轉向我連連磕頭：“求師父饒恕！求師父饒恕！“

我望著這個曾經帶給我無盡痛苦的人，他額頭上已經磕出了血印。奇怪的是，預期的快感并沒有出現，反而有種說不出的空虛。最終，我伸手虛扶了一下：“起來吧，因果已了。“

回寺的路上，老和尚難得地露出微笑：“今日你做得很好。“

我沉默不語。心中的仇恨真的消散了嗎？還是僅僅被壓制住了？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三天后的黎明，急促的鐘聲打破了山間的寧靜。我沖出禪房，看到小沙彌慧明慌慌張張地跑來：“明心師兄！山下傳來警訊，有強盜襲村！“

老和尚已經站在院中，手中握著那串從不離身的沉香念珠。“明心，“他的聲音異常嚴肅，“你去救村民。“

我的身體瞬間僵硬。那些村民——包括剛剛求得我原諒的王虎——現在要我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他們？

“師父...“我的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您知道的，我...“

“我知道。“老和尚的目光如炬，“正因為知道，才要你去。“

藏經閣七年聽經的畫面在腦海中閃回，那些關于慈悲、忍辱的教誨言猶在耳。但另一幅畫面同樣鮮明——被倒吊在樹上的劇痛，燒紅的木棍靠近胡須的焦味...

“若只對善待我們的人慈悲，那與凡人何異？“老和尚的話如當頭棒喝，“你既已得人身，當行人道。“

我閉上眼睛，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當我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的手正無意識地摩挲著頸間的佛珠，那溫潤的觸感莫名讓人平靜。

“弟子...遵命。“我深深一揖，轉身向山下奔去。身后傳來老和尚的囑咐：“記住，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奔跑中，我發現自己的身形比普通人類輕盈許多，幾乎足不點地。村莊已經近在眼前，沖天的火光和凄厲的哭喊聲清晰可聞。我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邁入了這片曾經帶給我無盡痛苦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