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德國的教訓》:歷史比較的運用和濫用

惡皆是他人所為,而我們的人民一直都是非常善良的。正如俄狄浦斯的故事告訴我們的那樣,在古代世界,一項惡行哪怕并非出自本意,也可能敗壞整個社會。即使是那些認同最抽象的原罪說的人,在遇到具體情況時也更傾向于忽視原罪而去指責具體的人。我們生來就愿意相信,我們的人民和部族可能會犯錯,但他們沒有任何過錯值得用“邪惡”這樣的詞來形容;不論是對于過去的罪惡還是對于今天的罪惡,這樣的傾向同樣強烈。我們希望我們的祖先是值得尊敬的,而且的確受到了尊敬。“我的爺爺為國捐軀了,這有什么罪?”“我的叔祖父不是種族主義者,他只是在保衛他的家園。”2015年,查爾斯頓的9名非裔信徒遭到屠殺,隨后邦聯旗和紀念碑被移除,相關爭論也隨之涌現,你如果關注過這些,就會認出上述言論。其中的部分言論出自白人至上主義者之口,他們因為白宮里坐著一位黑人總統而憤懣不平,他們拒絕撤下邦聯旗的原因也顯而易見。另一些敵意稍弱甚至不那么真誠的人可能只是在含糊地遵循家族傳統。隨著爭論的繼續,從里士滿到新奧爾良,你都能聽到與此大同小異的言論。

如果你沒有在德國長期生活過,那么在聽到德國國防軍(Wehrmacht)的后裔發表與上面相似的言論時,你可能會感到驚訝。(這種言論)不僅存在于1945年德軍在柏林城外無條件投降后的那段既動蕩不安又暗無天日的時期;甚至直到20世紀末,仍有人公開發表這種言論。當時,一項以德國國防軍為主題的展覽打破了西德最后一項禁忌。該展覽由漢堡社會研究所舉辦,它通過展出士兵們的信件和照片表明,犯下軍事罪行的人不僅限于精銳的黨衛隊,也不限于少數害群之馬。漢堡社會研究所舉辦這次展覽意在為二戰結束50周年獻禮,但他們沒有料到展覽會引發如此大的反響。畢竟,對于外國觀察者甚至德國的大多數歷史學家來說,國防軍系統性地犯下了戰爭罪行這一事實幾乎與“地球是圓的”一樣毋庸置疑。但事實證明,歷史學者和普通大眾的記憶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德國國防軍共有1,800萬人,比納粹的任何其他組織覆蓋的社會人群都要廣泛。在大街上隨便問一個德國男性,如果他本人沒有參加過國防軍,他的父親、兒子或兄弟中也至少有一個曾經在國防軍中服役。公眾對展覽的反應也表明,在許多人心中,德國國防軍仍然是圣潔的,甚至是英勇的。“那些勇士只不過是在保衛家園,抵御布爾什維克的威脅,他們同以往或以后的數百萬軍人沒有任何優劣之分。”

按照一開始的打算,這個展覽只是小規模的,但它最終在33個城市展出,吸引了近100萬觀眾。它還引發了媒體的熱議,登上了各種脫口秀,并最終在議會引發了一場辯論。反對者們不愿意看著眼前的展覽給他們的祖先身上抹上污點。在慕尼黑,約5,000名新納粹分子高舉“德國士兵,英勇無畏”(GERMAN SOLDIERS—HEROIC DEEDS)之類的標語(在德語里,這句話是押韻的)走上了街頭。好消息是,就算是在納粹最初的大本營慕尼黑,也有約1萬名市民站出來反對這些游行示威者。

這場騷亂反映了學術研究要想深入個體記憶到底有多難。數十年來,德國的歷史學家們一直致力于對納粹的歷史進行徹底清算,但這項工作還未深入大眾意識的各個層面。國防軍展覽帶來的影響是深遠的。正如展覽的發起者揚·菲利普·雷姆茨馬(Jan Philipp Reemtsma)告訴我的那樣,“國防軍是犯罪組織”的看法雖然在當時爭議很大,但如今已經成為一項不言自明的常識。這一展覽已成為德國戰后史的一部分,無論是在當時收聽媒體報道的德國人還是后來研究戰后德國的人,都不可能沒聽說過它。人們一提到德國在清算歷史方面所做的努力,最先想到的就是國防軍展覽。

我曾向美國密西西比州的一位性情溫和、年近六旬的男士解釋道,戰后的第一代德國人聽起來和“未竟事業”(Lost Cause)版本的美國南方邦聯歷史捍衛者十分相像。他聽完如是說:“但他們一定……(至少在參觀集中營的時候)一定知道納粹的所作所為純粹是邪惡的吧?”

他們不知道。

本書將講述德國人是怎樣緩慢而斷斷續續地努力清算歷史,承認他們的國家犯下的罪行的。已經有很多書督促我們從大屠殺中吸取教訓,其中一些觀點令人生疑。我的關注點則是這場災難結束以后,我們能從德國那里學到些什么。這段歷史應該給人們帶來希望,尤其是給那些正努力與自身分裂的歷史握手言和的美國人帶來希望。理解當代德國有一個關鍵之處:我認識的幾乎所有德國人,從公共知識分子到流行歌手,在聽說我要寫一本以向德國人學習為主題的書時都會哈哈大笑。唯一的例外是一位前文化部部長,他一點都不覺得好笑。當時在柏林的一家餐館里,他大聲告訴我,無論如何我都不應該說別人能夠從德國人身上學到什么東西。“猶太人大屠殺是人類歷史上最嚴重的罪行,沒有任何罪行能與之相提并論”的看法對正派的德國人來說是一項不言自明的共識,但他們普遍認為這一共識來得太晚了,這也是共識。德國人“清算歷史”的行動來得太淺、太遲,最重要的是不全面,正如國防軍展覽引起的反應所揭示的那樣。“我難道不知道德國人花了多久才把對自己的定位由最大的受害者轉變為最大的加害者嗎?我難道不知道有許多德國人根本沒有轉變過來嗎?我難道不知道德國仍然存在著種族主義,而且目前以二戰后首個獲得了足夠的選票并順利進入議會的極右翼政黨——德國選擇黨為代表嗎?”

過去40年來,我大部分時候都待在柏林,所以我對這些非常清楚。我是一名哲學家,不是歷史學家或社會學家,但出于一些深層且緊迫的原因,自1982年以來,我一直在努力測量這個一度陷入狂熱的國家的溫度——最重要的是,我需要判斷這里是不是一個適合撫養猶太裔孩子的地方。1988年,我的判斷是它不適合。但到了2000年,我改變了主意,因為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出現的那些變化已經扎下了根。

事實上,正是德國在清算歷史一事上的失敗給那些面臨類似問題的國家帶來了希望,但這只是一個明顯的悖論。比如,美國南方的社會正義活動家們正努力迫使他們的鄰居看到,他們的種族主義歷史是如何影響今天的種族主義的,當然,他們自己也最早意識到了這項工作有多么困難。承認的方式帶著太多戒備,種族主義太過頑固,堅持自己是受害者的傾向太過強烈。那些犯下了堪稱有史以來最嚴重罪行的人經過數十年的努力才承認這些罪行,并開始贖罪,這給予了美國那些為類似的事業而努力的人以巨大的慰藉。如果連那些生長在最黑暗的環境中的人們都需要大量時間和努力才能看到光明,那么為什么美國人(那些多年來一直接受自己格外善良的信息灌輸的美國人)不需要充足的時間和努力去接受自己土地上的罪行呢?戰后德國用過的方法和犯過的錯誤表明這是一個緩慢且易錯的過程,也表明美國正朝著正義與和解的方向邁出試探性的一步。

有時,失敗雖然無法帶來最終解決方案,卻能推動進步,給人們的生活帶來真真切切的改變,并最終孕育希望。對少數人來說,這種改變意味著生活變得更糟糕了:在美因河畔法蘭克福、費城和密西西比州,彼時彼地未被定罪的那些謀殺犯終于鋃鐺入獄。但對更多人來說,這些改變意味著生活變得更美好了。德國人歡呼著接收了100萬難民,他們迫切想要擺脫祖先留下來的種族主義,兩年后的那些強烈抵制難民的行動也沒有改變這一事實。而在另一邊,一名黑人連續擔任了兩屆總統。奧巴馬在擔任總統期間(尤其是在他的每一項舉措都遭到大規模反對的情況下)取得的成就令人印象深刻,它們消除了白人至上主義最后的正當性。這恰恰引起了巨大反彈,導致了有史以來似乎最不可能的人成功入主白宮。奧巴馬的任期未能消除針對他和他的家人的仇恨浪潮,但他們一直平靜地忍受著。可貴的是,消滅仇恨是可能的,因為由它生出的希望既然在過去可能實現,那么在未來同樣可能實現。我將論證,特朗普之所以能在2016年贏得大選,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美國未能正視自己的歷史。

在美國人和英國人的生活中,納粹的象征意義與人們對他們的普遍認識是相反的。納粹一詞只意味著歷史中心的黑洞、邪惡的頂點、罪無可恕、罄竹難書。當然,美國和英國的歷史學家也對納粹歷史做了大量學術研究,除了德國的相關資料,我還經常參考這些英美的資料。然而,我關注的是公共記憶,即每種文化中的每個稍稍受過一些教育的人都知道的那些東西,那些在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早已潛移默化、深入骨髓的東西,比如自己祖國的地形地貌:很少有美國人需要停下來想一想科羅拉多州是不是在康涅狄格州的西邊,正如很少有英國人需要花時間思考利茲是不是在倫敦的北邊。你就算忘了學生時代學到的其他所有東西,也不太可能忘了這些。

英國人和美國人都知道有600萬猶太人被納粹殺害,正如他們清楚亨利八世(Henry Ⅷ)有6個妻子以及華盛頓砍倒櫻桃樹的故事;但由于缺乏細節,猶太人大屠殺的這段歷史更像個謎。關于前往死亡集中營的路上或集中營里的具體情況的描述已經非常詳盡。然而,由于人們對德國法西斯誕生的原因知之甚少,對其后續影響也幾乎一無所知,納粹這個詞經常被濫用[比如被本·卡森(Ben Carson)用來形容奧巴馬的醫改計劃,被喬治·W.布什(George W.Bush)用來描述薩達姆·侯賽因(Saddam Hussein),甚至被比爾·奧賴利(Bill O'Reilly)用來描述“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Black Lives Matter)]也就不足為奇了。難怪將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與白人對非裔美國人的迫害相提并論會引起反感甚至憤怒。“有失偏頗的”(tendentious)一詞是白人表示反對時使用的最溫和的詞語。“奴隸制確實是錯誤的,但它是個經濟問題。你怎么能把它和蓄意謀殺數百萬人的行徑相提并論呢?”

誰有權將它們相提并論?這并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最早將納粹的種族政策和美國的種族政策相提并論的人是納粹自己。他們在二戰后頻繁這樣比較,為的就是給自己開脫罪責,真是可笑之至。就算是學生為自己在操場上打架找理由,“他先動手的”也是個糟糕的借口。通過援引對美國原住民的種族滅絕來給虐殺數百萬斯拉夫人的暴行做辯護更是荒唐透頂。哎,歷史學家們已經證明了,納粹對美國種族政策的興趣由來已久。20世紀20年代,納粹借鑒了美國的優生運動來支撐他們裝模作樣的種族科學。美國的西進運動給印第安人帶來了無盡的苦難,希特勒則以此為模板提出了自己的東擴主張,還說這是為了德國人能夠獲得足夠的“生存空間”(Lebensraum)所必需的。納粹法學家研究了美國的大量種族法案,尤其是有關公民權利、移民和種族通婚的部分,在此基礎上起草了臭名昭著的紐倫堡法案。令人不寒而栗的是,這些法學家覺得美國的種族政策用在德國猶太人身上太過苛刻,于是用更寬松的標準取代了臭名昭著的“一滴血”原則【10】(美國法律中決定一個人所屬種族的標準)。這種更寬松的標準認為,只要某個人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中的猶太人不多于一人,此人即可勉強被視為德國公民。另一方面,他們十分欣賞美國法律“證明了就算在技術上無法科學地定義種族,卻仍然完全有可能建立種族主義法律體系”[1]的現實主義作風。這些法學家中的佼佼者引用了林肯和杰斐遜的言論中最糟糕的部分來支持他們的種族主義政策。這些都不能說明美國的種族主義是德國的種族主義的根源。種族主義十分常見且形式多樣。美國擁有世界上最完備的種族主義法律體系(納粹在20世紀30年代曾積極研究這一體系,并建立了自己的體系),不需要再補充前因后果,這一事實本身已經足夠令人頭疼了。

當自己的城市在二戰中被夷平后,德國人依然熱衷于比較。“盟軍對德國平民的狂轟濫炸和納粹黨衛隊犯下的罪行難道不是一樣嚴重嗎?”雖然人們通常更關注在二戰中遭到轟炸的漢堡和德累斯頓——這已然成為烙印在人們心頭的戰后記憶,但在德國和奧地利,仍然有“日本原子彈大屠殺”之類的說法。當然,這些話是從政治傾向極右的人口中說出來的。對于那些力圖證明盟軍犯下的罪行和德國國防軍的罪行一樣嚴重、歐洲人對美洲原住民的大屠殺和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一樣惡劣,從而為德國開脫罪責的人來說,這種比較總是具有重要意義。

我將盡量遵循茨維坦·托多羅夫的明智箴言:德國人應該關注猶太人大屠殺的獨特性,而猶太人應該關注大屠殺的普遍性。這一原則可追溯至康德,但它也是我們在幼兒園就應該學到的理念的變體:如果每個人都把自己的爛攤子收拾好了,我們就都不用替別人操心了。只有那些認為語句的真值已經窮盡語句本身的人,才會認為托多羅夫的說法有問題。其實,正如日常語言哲學告訴我們的,語句往往是行為的一種形式。如果一個德國人談論大屠殺的獨特性,他就是在承擔責任;如果一個德國人談論大屠殺的普遍性,他就是在否認事實。強調普遍性的德國人其實是在為德國開脫罪責;如果每個人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犯下了大屠殺的罪行,德國人又怎么能忍住不為自己開脫呢?

并非只有德國人將自己的種族主義罪行和其他人的罪行進行比較。20世紀60年代早期,在猶太人大屠殺成為公認的事實之前,很多非裔美國人也做過類似的比較。1949年,W.E.B.杜波依斯(W.E.B.Du Bois)在參觀華沙猶太人聚居區時,被自己提出的所謂“本世紀最嚴重的問題”——膚色界限——的相似之處深深震撼。在1963年的伯明翰教堂爆炸案之后,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說,美國白人對于迫害美國黑人負有共同的責任,正如德國人對他們在納粹迫害猶太人時的沉默負有共同的責任。[2]“我們的歷史并不比其他國家的歷史更血腥,”他接著說,“但它仍然是血腥的。”[3]艾希曼審判結束后不久,馬爾科姆·X(Malcolm X)在與鮑德溫的一次談話中評論道:“20年前猶太人遭遇的一切使我們日夜難安,使我們恨不得殺掉艾希曼。沒人告訴他們要忘記過去。”[4]曾冒著生命危險在諾曼底對抗法西斯分子的民權英雄梅加·埃弗斯(Medgar Evers)和幾乎沒有發表過激進言論的民權領袖、全美有色人種協進會(NAACP)主席羅伊·威爾金斯(Roy Wilkins)也做過類似的比較。有意思的是,我在為本書搜集材料時遇到的非裔美國人沒有誰覺得這種比較有什么問題。不過,當白人民族主義者在夏洛茨維爾高喊著“血與土”(“Blood and Soil”)進行示威游行之后,這種比較還需要進一步論證嗎?“血與土”(Blut und Boden)是納粹的口號。這場游行也沒有任何新鮮之處,依然是火炬游行、行納粹禮和納粹符號。除了一點:它們在美國的土地上越來越常見。

如果一個猶太人認同托多羅夫提出的“大屠殺的普遍性”,那么他就不需要再去論證猶太人大屠殺和其他國家的罪行為什么是完全相同的;問題的關鍵就變成了如何為后者擔責。我待在美國的時間和在其他地方度過的時間幾乎一樣長,但我仍然擁有一顆美國猶太人的心。(如果你既不是美國人也不是猶太人,那么你應該知道,美國人的活法和猶太人的活法一樣多。)因此,我在寫作本書的時候,仍然震驚于這個國家在正視歷史方面的拖延,它仍然不肯直面自己曾經的罪行。由于中學教育和源源不斷的電影、電視以及電臺節目,一個人不用成為歷史學家也能了解有關奧斯威辛的基本事實。相反,如果想要逃避有關奧斯威辛的一切信息,你在過去30年里就必須一直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除了專門研究當代德國的歷史學家,一般人都不太可能清楚,德國人在過去70年里為了對抗奧斯威辛帶來的陰影都做過什么。

德國與德國歷史之間非常復雜的關系衍生出了幾個超長的復合詞。這些單詞雖然都被稱為德國最具特色的出口品,但都沒有確切的翻譯,“清算歷史”(working-off-the-past)算是一種比較合理且接近原意的譯法。在德語中,有一個詞既可以表示債務(debt),也可以表示罪責(guilt);似乎只要付出足夠的努力,這兩者就都可以被清償。最近,人們將這些詞統統換成了更模糊的“記憶文化”(Erinnerungskultur),以表明這些債是永遠也還不完的。我將在本書中使用以前的說法——清算歷史,畢竟記憶活動沒有其他內容。人們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使用“清算歷史”(Vergangenheitsaufarbeitung)這個概念,以一種抽象的多音節表達方式來說明我們必須對納粹做點什么。許多其他國家的人依然認為,納粹得勢完全依靠一群文盲暴徒,不幸的是,糟糕的小說《朗讀者》(The Reader)和由它改編的同名電影進一步加深了這種印象。事實上,在納粹黨中,來自知識階層的成員占比最高;他們的后代要求從上到下徹底變革他們留下的體制。

數十年來,這場變革不僅席卷了法律審查體系和學校課程,還主導了公共討論,催生了無數藝術、電影、文學和電視作品,改變了德國許多城市的面貌。除了著名的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Memorial to the Murdered Jews of Europe,又名Holocaust Memorial,亦譯作“浩劫紀念碑”,矗立在統一后的柏林最顯眼的一塊空地上),德國還有超過6.1萬塊更小但是更擾人心神的絆腳石(stumbling stone),它們是德國藝術家甘特·德姆尼希(Gunter Demnig)在二戰前猶太人居住過的住宅前的人行道上一塊塊敲進去的。它們由黃銅片制成,每塊黃銅片上都刻有一個名字、出生日期和被送進集中營的日期。

與之相比,你可以想象一下,在華盛頓廣場中央豎立一塊中間航道【11】紀念碑或美國原住民大屠殺紀念碑會是怎樣的情形;你還可以想象一下,當你走在紐約的大街上,腳下的一塊塊石頭提醒著你,這幢建筑是黑人奴隸建造的,那棟房子曾是美國原住民在遭到滅族之前的家,那又會是怎樣的情形。過去數年來,美國的一些大學已經開始標出校園內由奴隸勞工建造的區域。那么這個國家的其他地方呢?

華盛頓廣場和倫敦的海德公園都留出了部分場地紀念猶太人大屠殺。然而令人疑惑的是,一樁發生在歐洲大陸的事件竟然在美國和英國的國家象征地段占據了如此醒目的位置——尤其是在美國,這個國家在大屠殺發生前絲毫沒有幫助猶太難民,在大屠殺發生后卻做了大量工作以確保納粹殘黨能夠移民本國。雖然大部分英國公民支持修改簽證限制,從而方便接收猶太難民,但英國外交部的備忘錄表明,決策者們擔心,如果修改了簽證限制,德國人可能“放棄種族滅絕,轉而順勢推動外來移民大批涌入,將其他國家推入困境”。[5]這兩個沒有盡力阻止大屠殺的國家投入大量資源以示紀念,是否僅僅出于愧疚?

很少有人公開提出這個問題,因為唯一明了的答案似乎指向了“猶太游說團”(Jewish lobby)——而這個答案是反猶的。但在歷史上,人們在許多議題中都會提到猶太人。猶太人大屠殺在美國文化中的顯著地位以及在英國文化中沒有那么顯要但依然重要的地位發揮了重要作用:我們知道了什么是惡,以及誰應該對此負責。雖然我們都知道種族大屠殺并不始于納粹,也并未止于納粹,但“把人們集中起來送進毒氣室的行徑就是一種邪惡”是當今唯一一個幾乎得到了所有人的普遍道德認同的觀點。在今天這樣一個所有道德要求都受到了越來越多質疑的世界,任何共識都是值得歡迎的。問題在于,大屠殺這樣一個絕對邪惡的象征為我們提供了一項黃金標準,在此標準下,其他任何惡行看起來都不過如此。對奧斯威辛的關注扭曲了我們的道德觀:就像極度近視的人一樣,我們只能看見巨大的、高光的物體,其他的一切在我們眼中都是一片模糊。或者,用精神分析的術語來說,人們關注奧斯威辛是因為他們拒絕了解自己國家的罪行。

直到最近,有關美國歷史陰暗面的資料還是很容易被忽視。材料就在那里,但需要努力挖掘。以前,我們只能在大學圖書館和非裔美國人或后殖民研究項目中看到奴隸制和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恐怖統治的歷史,如今,它們卻已成為普通歷史課程和大眾文化課程的一部分。[盡管批評者們忽視了這些,但至少有一個轉折點:昆汀·塔倫蒂諾(Quentin Tarantino)在柏林拍攝他的前一部電影時受到德國記憶文化的影響,于是接著拍攝了《被解救的姜戈》(Django Unchained)。]英國公眾的討論則更加畏首畏尾。正如大英博物館前館長尼爾·麥格雷戈(Neil MacGregor)所說:“作為一個整體,德國歷史最值得注意的是,德國人會利用他們的歷史來思考未來,英國人則傾向于利用歷史來自我安慰。”[6]英國的小學生們學到的是英國在美國之前廢除了奴隸制,但他們鮮少了解英國應當對奴隸貿易承擔多大的責任。大部分英國大學生都隱約知道愛爾蘭問題,但他們對這個國家的哪個部分是英國王室治下的領土缺乏最基本的認識。英國的帝國主義歷史(“我們給他們修了路,而且跟比利時人比起來我們簡直可以算好人!”)在公眾意識中只占很小一部分,因此就連那些受過教育的英國人在了解到英國被普遍認為屬于歐洲殖民主義歷史的一部分時也會感到吃驚。

一個美國人試圖用德國歷史的光明面或黑暗面來審視自己國家的罪行,這是一種自我憎恨嗎?在得出結論前,我們還應該考慮到,自我憎恨是德國右翼言論中的一個永恒的主題,他們經常把國防軍展覽之類的活動稱為“弄臟自己的窩”。其實,把這類活動描述為艱巨的“清理巢穴”工作更為恰當,相比之下,清理馬廄要更容易。正因為德國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它才能在大屠殺發生的短短幾十年后就被國際社會重新接納,被視為文明國家,并成為受到其他國家認可的歐洲領導大國。勇于承認自己恥辱的歷史正是力量的象征。

邪惡是不能拿來比較的,雖然人們經常比較。

使用高科技手段蓄意謀殺數百萬人是一項比剝削奴隸勞工的經濟價值更嚴重的罪行!

但在中間航道上喪生的黑奴的人數比奧斯威辛集中營里被屠殺的人數要更多!

如果你注重形式,那你可以補充說,即使在急需補充運輸力量和兵源的情況下,納粹仍在不遺余力地折磨虐殺猶太人;納粹對大屠殺的熱情甚至超過了將猶太人當作實驗工具的理性利益。(然而你應該記住,被毒氣室殺害的猶太人只占被害的歐洲猶太人的一半以下,2,000萬被屠殺的斯拉夫人則無一死于毒氣室。其他猶太人則都是被更原始的手段殺害的:程度不一的有組織掃射、焚燒、棒殺都是東線戰場上常用的方法。)如果你注重數字,你可以說,被俘獲的非洲人待在運奴船中的時間比被送往集中營的猶太人待在運畜拖車中的時間要長。這類例子表明,關于苦難的奧林匹克競賽是愚蠢的。比較罪行對心智有害,邪惡的程度也沒有衡量標準。試圖確定某種邪惡比另一種邪惡更嚴重是一項政治議題,而不是道德議題;出于政治目的將邪惡做比較在道德層面是不可接受的。今天,我們至少達成了這樣的共識:猶太人大屠殺和奴隸制及其后果都是邪惡的。但是然后呢?

本書將比較救贖,而不是比較邪惡。假如你接受了“催生毒氣室的種族主義與導致奴隸制和恐怖活動的種族主義可以相互比較”的觀點,那么你仍然可能會好奇:我們能不能比較治愈這些歷史創傷的過程呢?戰后的德國曾被四大戰勝國蹂躪和占領,當代美國卻沒有——即使那些承認這兩個國家都曾被種族主義毒害的人們可能也想知道兩國是如何自愈的。鑒于兩國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境況,一個成功地與自己的歷史和解的國家能為另一個國家提供怎樣的借鑒呢?[7]

讓我們先來看看兩國的不同之處:

1.德國被占領了45年,直到1990年,隨著和平條約的簽訂,戰爭才真正結束。作為一個徹徹底底的戰敗國,德國只能承認自己的罪行。相比之下,美國作為戰勝國從二戰中一路崛起,就連那些和平主義者都承認它一直站在真理與正義一邊。誰能強迫美國人承認自己有罪要贖呢?

日期是無可爭議的。另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是,同盟國在西德展開的去納粹化行動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失敗。(當然,東德的情況更為復雜,下文會提到。)就像重建時期的美國南方人一樣,二戰后的西德人一開始對所謂的“勝利者的正義”也感到不滿,他們蔑視同盟國試圖強行改變他們的意識的做法。從紐倫堡審判到強迫德國人參觀張貼著“你們犯了這些罪!”(YOU ARE GUILTY OF THESE CRIMES!)標語的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官方強迫德國民眾認罪的舉動基本上遭到了一致的輕視。20世紀50年代西德最暢銷的小說是《問卷調查》(The Questionnaire),一位右翼作家將一份去納粹化的調查問卷作為他的人生故事的框架,書中每一頁都在嘲笑“同盟國的人太蠢了,肯定看不懂”。同盟國承認他們的再教育項目失敗了;同時,出于迫切希望化解過去的仇恨從而一心應對冷戰的考慮,他們在1951年終止了這些項目。清算歷史并不是從外部強加給人們就能達成的。只有內部改變才可能做到這一點。內部改變始于20世紀60年代末,始于之前的那些強烈反對正視歷史的人的子輩。

美國的種族主義歷史比德國的種族主義歷史更為久遠。第一名奴隸是在1619年被帶到詹姆斯敦的;1951年,一個神職人員代表團在參觀白宮時帶去了一封由病中的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寫的信,但這封信同樣沒能說服哈里·杜魯門(Harry Truman)將濫用私刑列入聯邦犯罪。當時,就連地方檢察機關內部都存在濫用私刑的情況,他們當然不可能檢舉自己,而私刑一旦入罪,就將由聯邦機關而非地方機關來起訴。當時杜魯門說時機還不成熟,畢竟他在政治上還要依賴南方民主黨人的支持。在殘忍的種族主義如此根深蒂固的美國,你怎么能指望美國人一下子就像德國人那樣游刃有余地處理歷史問題呢?

再說一次,日期沒有爭議,但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我們還應該考慮其他因素。德國的種族主義同樣由來已久。在整個中世紀后期,德國猶太人和歐洲其他國家的猶太人一樣,都被迫居住在猶太人聚居區,他們一直生活在大屠殺的恐怖陰影下。直到拿破侖的兵鋒將法國大革命的理念帶到東方,他們才獲得公民身份,德國人和猶太人之間引以為豪的共生關系則姍姍來遲,且搖擺不定。哲學家摩西·門德爾松(Moses Mendelssohn)雖然在他的時代被譽為德國的蘇格拉底,卻仍被普魯士科學院拒之門外。150年后,愛因斯坦在通過一封推薦信向這所莊嚴的學院證明了自己“不具備任何令人不適的猶太人特征”后,才獲得學院成員資格。當時是1914年,他已經發現了相對論。問題不在于哪國的種族主義更久遠、更根深蒂固或更具毀滅性,而在于美國種族主義的形式是否阻礙了其應有的救贖。(而這種救贖在德國已經出現了。)

2.美國內戰結束于1865年;二戰結束于80年后。既然德國已經在救贖的道路上取得了相當的進展,為什么美國的救贖反而遲遲沒有開始呢?

問題的關鍵仍然在于日期。因記錄伯明翰民權運動的歷史而獲得普利策獎的黛安娜·麥克沃特提議,我們應該從1964年民權法案(Civil Rights Act)的通過開始清算歷史,因為不論有多少種形式的種族主義仍在繼續,從那一刻開始,種族主義政策被法律明令禁止了。事實上(de facto),美國的種族主義政策延續至今,但法律上(de jure)的禁止劃定了一條分界線。如果你接受這一提議,那就意味著我們距離清算歷史的起點不過50年,德國人在這個時間點上舉辦的國防軍展覽激起了民眾的強烈反彈——這與新奧爾良移除南方邦聯紀念碑激起的反彈如出一轍。

美國人遲遲不肯正視自己的歷史有幾個原因,其中一個原因很簡單:美國歷史中有一個長達百年的漏洞,甚至鮮有美國白人意識到這一點。對我們當中的大多數人來說,1863年的《解放黑人奴隸宣言》(Emancipation Proclamation)與1955年的蒙哥馬利公車抵制運動(Montgomery bus boycott)之間的歷史是一片模糊。我在準備寫這本書之前對此同樣一無所知。就連希拉里·克林頓(Hillary Clinton)這樣學識淵博的政治家在2016的競選活動中也將吉姆·克勞法時期和美國重建時期混為了一談。就算為了準備大選而精疲力竭,她也不應該將這兩者混為一談,它們的區別簡直像孟菲斯市和蒙大拿州的區別一樣大。米歇爾·亞歷山大【12】、愛德華·巴蒂斯特【13】、道格拉斯·布萊克蒙【14】、埃里克·方納【15】、布萊恩·史蒂文森【16】等人的出色工作讓我們認識到了動產奴隸制(chattel slavery)是如何演變成其他類型的奴隸制的。我將在第8章概述這方面的工作。在這些知識成為我們課堂上的必修內容并成為共識之前,我們常常能聽到這樣的抱怨:奴隸制在19世紀就結束了,為什么生活在21世紀的我們還要討論它呢?

對于美國人的記憶中存在的黑洞,存在著一些險惡的解釋,剛開始有一些人提出,這是將南方邦聯軍的歷史描述成“未竟事業”的捍衛者們共同努力的結果;但也有一種十分天真的解釋:美國人更喜歡進步敘事,我們就稱之為圓滿的大結局吧。我們的故事更多是雄心壯志而非現實。我們可能承認自己在過去犯了一些錯,但我們想要相信,這些錯誤已經以一種曲折的方式得到了修正。特朗普當選后不久,奧巴馬曾用“美國的歷史是Z字形的”一類的說法鼓舞人心,盡管這一比喻在國民陷入焦慮時可能起到了撫慰作用,但用它來描述美國走過的彎路還是過于抽象了。奴隸出身的廢奴主義者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早先說過:“種族主義暴行最常發生在黑人取得進步的時候。”[8]三K黨成立于重建時期,即內戰結束后非裔美國人開始享受聯邦獲勝賦予他們的權利的那段短暫時期。數十年后,以在軍中服役為榮的黑人們從世界大戰的戰場上浴血歸來,卻要面對一群濫用私刑的暴徒。一些學者認為,對布朗案判決結果的憤怒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黑人埃米特·蒂爾被毆打致死。作為對20世紀60年代民權運動的早期成就的回應,南卡羅來納州升起了邦聯旗,佐治亞州出現了石山公園南方邦聯紀念浮雕。毫無疑問,一個黑人家庭入主白宮激怒了一大批美國人,于是他們選出了一個暴力的欺詐犯作為其繼任者,后者的政策與大多數人(除了少數億萬富翁)的利益背道而馳。我并不是在為可能的進步唱挽歌。奧巴馬的當選使我們在哪怕最具希望的年代(20世紀60年代)都不敢奢望的夢想變成了現實,也激起了全世界人民的希望和心聲。不過,只有意識到這種Z字形道路并非偶然,而是具有明顯且特定的結構,我們才能再次取得系統性的進展。

3.德國的猶太人社群可能是歐洲增長最快的一個群體,但他們今天在德國人口中的占比離納粹當權時期仍有很大差距——當時猶太人在德國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也不到1%。不管怎么計算,猶太人的占比從來沒有接近14%——這是非裔美國人占美國人口的比例。

德國的猶太人數量很難統計,因為唯一能夠讓自己被計入總數的方法就是加入由官方設立的猶太人社區,而加入猶太人社區就意味著個人收入將被自動扣除1%。但他們就算不被稅收嚇倒,也常常感到自己被這個既充滿斗爭又保守的社區疏遠了。目前,居住在柏林的數千名以色列人都沒有加入這個社區,因此也就沒有計入總數。我也一樣。不可否認,生活在美國的非裔美國人遠比生活在德國的猶太人更有存在感,但這一點具有兩面性。許多非裔美國人要求成為美國文化中至關重要的部分,這也是一種優勢。德國人自從趕走了猶太人,便一直哀嘆于自己的文化中有了一塊空缺,我們這些在二戰結束后才來到或回到德國的猶太人卻無法彌補這些空缺。最晚自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以來,絕大多數非裔美國人都拒絕了重返非洲的提議。相反,他們堅持留在美國,以爭取自己作為美國公民的全部權利。美國經濟建立在被奴役的男男女女的血肉之上,他們開墾土地,照料莊稼,創造財富,這些正是美國繁榮的基礎。黑人對美國文化的貢獻同樣非常重大;如果不是一代代偉大的黑人藝術家創造了舉世公認的典型美國文化表現形式,現在的美國文化是無法想象的。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非裔美國人一直是美國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是存在希望的原因。有著400年歷史的4,000萬人的聲音不容忽視。

4.或許可以忽視吧。但這種觀點也有兩面性。白人種族主義繼續存在且繼續致命,在整個美國都是如此:這不僅是一個未經審視的過去的問題,更是一個沉重而殘酷的現在的問題。相反,在德國,種族主義可以攻擊的對象已經所剩無幾了。

在德國,土耳其人和其他有色人種在某種程度上遭受了猶太人曾經遭受過的惡毒攻擊。2000—2007年,年輕的新納粹組織“民族社會主義地下組織”(National Socialist Underground)的一些成員隨機謀殺了9名土耳其人和其他有色人種公民,之后又用自制炸彈自殺,僅有一名成員存活下來。對此人的審判震驚了整個德國。這不是孤例,近年來德國境內針對棕色人種的暴力襲擊事件屢屢發生。2015年,德國一處難民收容所遭到襲擊。正是出于對此類事件的深惡痛絕,數千名德國人舉行了抗議活動,他們涌入鐵路站臺,迎接一車又一車從敘利亞、伊拉克和阿富汗來的難民。由于這種歡迎行為在一些德國人那里引起了深深的恐懼,戰后德國第一個極右翼政黨在議會中獲得了席位。毫無疑問,在可預見的將來,我們還需要保持警惕。歷史將繼續滲透并影響未來。清算歷史的進程永遠不會終止。

盡管德國為了應對反猶主義做了大量工作,但反猶主義并沒有從德國完全消失。朋友們說我了解到的還不是最糟糕的部分;很少有德國人會將他們在一個猶太公共知識分子背后說過的話全部告訴她。我相信朋友們是對的,因為我確實聽到過更委婉的侮辱:無論我做什么,總有人懷疑我在德國的職業上的成功是平權行動的結果。這種懷疑也困擾了許多身處美國的非裔美國人。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有了更重要的事。我在1988年離開了柏林,主要是因為我想讓兒子在正常環境中成長,而在柏林這樣一個有這么多冤魂的地方,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一位日托保育員曾經告訴我:“要是知道他是猶太孩子,我就不會照看他了。這并不是因為我反猶,他們無法選擇自己的族裔,但如果早知道的話,我就不可能像對待其他孩子一樣對待他。”至少她很誠實。12年過去了,我的兩個孩子已經長大,德國也換了政府,我再次回到了柏林。此時的我開始確信,這里的人們已經能夠直面過去,過去的偏見已然消除,猶太兒童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可以在陽光下好好成長。這兩個孩子已經成年,依然生活在這個每天都會迎來大批外國人的城市。這是一個巨大的變化。我不會把他們帶到一個會迫使猶太人感到恐懼的地方。換句話說:我不會把他們帶到一個不得不在德國國防軍雕像或納粹黨黨旗旁邊走過的地方。

總而言之,不論過去還是現在,德國和美國的種族主義都不相同。它們怎么可能一樣呢?歷史和那些造就歷史的人以及被歷史造就的人一樣特殊,在一個地方行之有效的東西不能直接被移植到另一個地方。從某個角度來看,德國和美國的種族主義歷史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那些相似之處又可以教會我們什么是罪惡與贖罪,什么是記憶與遺忘,以及過去對未來有著怎樣的啟示。許多相似之處都是跨文化的,比如對英國殖民的思考和對荷蘭殖民的思考是有聯系的,盡管各個國家為歷史贖罪的努力都必須結合自身的歷史。“忘記過去,繼續前進”之類的話甚至對個體的心理都沒有任何幫助,當然,它們作為政治建議也毫無價值。過去一旦開始潰爛,便會成為裸露的傷口。

兩者的共同點始于語言:就和在美國南方一樣,在德國,“這場戰爭”(the War)只有唯一的指稱(在美國南方指南北戰爭,在德國指二戰)。每個人都知道這場戰爭具有決定性作用,其影響延續至今。相比于美國其他地方,這種認識在同樣曾被占領且幾乎和德國一樣滿目瘡痍的南方腹地更為明顯。許多作家認為,內戰對美國生活的影響至今仍在繼續,有些人甚至聲稱,美國的主流政治文化表明,南方正試圖通過其他方式贏回那場戰爭。[9]

對大多數美國人來說,內戰在戰后美國歷史中的核心地位不如二戰在歐洲歷史中的核心地位那么明確。著名歷史學家托尼·朱特(Tony Judt)準確地將他對20世紀后期歐洲史的研究稱為“戰后”(Postwar)史。如果對1865年之后的美國進行如此宏大的考察,你就會發現這個概念同樣適用,只不過內戰帶來的陰影甚至更大。我們不應專注于這些差異的細節,而應該利用我們所能收集到的任何經驗教訓,努力走出陰影。

德國人曾自豪地稱自己的國家為詩人和思想家的國度。但在直面納粹歷史的早期嘗試中,曾有不止一個人憤怒地說,我們不如稱它為法官和劊子手的國度。[在德語中,“詩人”(Dichter)與“法官”(Richter)押韻,“思想家”(Denker)與“劊子手”(Henker)押韻。]一開始,德國思想家們逃避了一項道德義務,即反思納粹對理性和權利的侵犯;海德格爾只是其中最突出的例子。大多數哲學家和大多數其他教授一樣,在納粹政權存在的時候支持它,一旦它倒臺,他們就回避了這個話題。不過,卡爾·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和他的學生漢娜·阿倫特、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Adorno)、阿多諾的學生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以及才華橫溢、自學成才的讓·埃默里等思想家,都寫了許多文章專門探討這個問題:生活在一個曾經犯下滔天罪行的國家意味著什么?德國的思想傳統為這項工作鋪平了道路(除了極少數例外),而美國和英國的傳統大多沒能做到這一點。(一位杰出的英國哲學家曾經告訴我,他對“為什么一些德國人會成為納粹”的問題和對某個宣稱自己是茶壺的人都毫無興趣。他說:“兩者都是瘋子。”)我從德國哲學那里學到了很多,我的目標是鼓勵美國人像德國人那樣嚴肅地討論罪行和責任——不是為了給他們提供一個方向,而是鼓勵他們通過反思獲得一種方向感,這種反思并不會因為細微的差異而降低熱情。

規則在緊要關頭很少起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判斷是必要的,而判斷只能基于對具體問題的認真思考。了解德國人如何面對他們的歷史并不能為另一個國家面對自己的另一段歷史提供方法——哪怕德國人在清算歷史方面已經做得無可指摘。即使在單一的文化中,也很少有明確的方向。某天中午,柏林科學院院長在和我一起吃午飯時問我是否愿意來看看科學院前廳地板上的馬賽克圖案。他想聽聽猶太人的意見,但他不愿意告訴我是哪方面的意見。我盯著地板看了一會,發現那是一幅類似鴨兔圖的圖案:從某個角度來看,那是個無害的圖案;眨眨眼,我看到的又變成了一串相互交織的納粹標志。此前一直沒人注意到這一點,直到以色列總統來柏林科學院進行了一次禮儀性訪問,他的隨行人員在前廳里踱步時看到了這些納粹標志。在德國,公開展示納粹標志是違法的,所以院長收到了地方檢察院的傳票。如果這些地板是納粹鋪設的,人們根本不用猶豫該怎么做。但問題在于,這棟樓是1903年建的,比納粹黨的誕生早了近20年,地板上的圖案只是個古老的印度圖案。他們應該把剛剛花了1,000萬歐元翻新的地板拆掉嗎,還是應該在上面鋪一塊地毯,又或者是在旁邊豎立一塊牌子解釋它的由來?第三個選項是柏林解決此類問題時的常用方法,也是院長選擇的方法。他的繼任者則認為最好把牌子取下來,用一張地毯解決問題。

此類例子表明,與歷史的每一次對峙都必然無比復雜。哪些街道應該更名,哪些雕像應該拆除,那些犯下罪行的人應該得到怎樣的評價,他們的罪過應該如何彌補——所有這些問題都不能一勞永逸地、抽象地得到解決。無論各國的罪行有多么相似,這些罪行必然總是特殊的,彌補措施也必須因地制宜。只有直接分析特定的案例和情境,我們才能正確地取得平衡。

隨著美國人開始發現未經清算的過去如何影響了現在,關于歷史和記憶的批判性思考最近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了他們的討論中,這有理由給我們帶來希望。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但那場始于20世紀60年代的法蘭克福和柏林、改變了整個德國的運動,可能就是始于查爾斯頓和夏洛茨維爾的那些運動的前兆。不論存在多少差異,所有人都相信:如果我們不正視歷史,歷史就會繼續困擾我們。成年人與自己的文化的關系就像他們與自己父母的關系一樣:坦然面對過去是邁向成熟的關鍵一步,只有走出了這一步,我們才能夠展望光明的未來。我們都受益于我們既無法選擇也不能改變的那些遺產。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會從所有不得不繼承的東西中進行篩選,弄清楚哪些是自己想要的——以及應該怎樣處理剩下的。

注釋

[1]James Q.Whitman,Hitler's American Model(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7).

[2]James Baldwin in discussion with Malcolm X,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video 1963.

[3]Baldwin,National Press Club,video 1986.

[4]Malcolm X,video,1963.

[5]British Foreign Office in Washington,D.C.,January 12,1943,quoted in Louise London,“British Government Policy and Jewish Refugees 1933-45,” in Patterns of Prejudice(Routledge,1989).

[6]Berliner Zeitung,August 31,2015.

[7]很多人認為“working-through-the-past”無法翻譯。參見Mischa Gabowitsch,ed.,Replicating Atonement(Palgrave MacMillan,2017)。

[8]See Carol Anderson,White Rage(Bloomsbury,2016).

[9]See Matthew Karp,This Vast Southern Empire:Slaveholders at the Helm of American Foreign Policy(Harvard,2017).也可參見本書各章中我與查爾斯·里根·威爾遜以及黛安娜·麥克沃特的對話。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华阴市| 古丈县| 凤凰县| 抚宁县| 政和县| 佛坪县| 蒙自县| 澄城县| 平远县| 珲春市| 砚山县| 汤阴县| 金湖县| 格尔木市| 平远县| 新河县| 雷州市| 英超| 张家界市| 肥乡县| 合作市| 英德市| 余江县| 旬阳县| 娱乐| 安塞县| 高雄市| 大庆市| 建始县| 新化县| 东源县| 凤凰县| 平江县| 绵阳市| 于田县| 靖江市| 怀化市| 雷山县| 蕉岭县| 东城区| 凤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