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夜深，風雪越是大了。

“嗚嗚”的風聲在乾清宮廣場周圍起伏著。

時起時伏的風聲中，時而摻雜著廊下陣陣輕微的腳步聲。

每當此時，一扇三交六椀菱花的側窗內會立刻投出一道目光。

發現是巡邏的侍衛，那道目光便又收了回去。

乾清宮的偏房中，林若溪蜷坐在側窗旁的一張圈椅內，豎著一對耳朵傾聽著外面的動靜。

又是一陣腳步聲傳來，目光又迅速射了出去，卻黯然地收了回來。

都什么時辰了，皇上還沒有忙完……

林若溪小聲地嘟囔一句，語氣中帶著一點兒不情愿。

寒風順著窗欞的縫隙吹進屋內，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趕忙緊了緊身上裹著的棉毯，又繼續豎起了耳朵。

這時，細微的腳步聲傳來，這次不是在窗外，而是在門外。

房門“吱”的一聲推開了。

林若溪下意識望去，面上瞬間綻放出喜色。

朱翊鈞穿著一件明黃色寢衣走了進來。

“外面這么冷，你還開著窗子坐在旁邊。”

“啊，不冷，不冷！”

林若溪笑意盈盈說著，從圈椅上挪下了地。

她趿拉著一雙繡鞋來到書案外面，剛要欠身行禮，朱翊鈞揮了揮手止住了。

“怎么樣？”

“還好，我還好！”

“朕問你去濟南府這一趟怎么樣！”

“也好，也還好。”

朱翊鈞見林若溪說話心不在焉，好奇地斜了一眼：“是不是趕路趕得累了？看你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兒。”

“沒……正想著從哪里開始給皇上您說呢。”

林若溪趁著朱翊鈞不注意，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外側，這才醒了神。

朱翊鈞嗯了一聲，來到書案后的圈椅旁坐下，順手將那扇側窗關嚴，然后慵懶的仰著身子，合上了眼。

林若溪見皇上這是要等著她匯報濟南府的事情，也不敢怠慢，趕忙走到床榻邊，翻找出一本賬冊。

“皇上，長清縣秋季下的糧食，以一斗十五文的價格收了全縣的五成多，一共花費了五萬五千八百兩……”

林若溪說到這，朱翊鈞睜開眼望向她，皺著眉頭想了想，不解道：“五萬多兩？你臨走的時候不就只帶了三萬多兩嗎？”

林若溪：“當時皇上讓我去長清縣穩住糧價，本打算著三萬兩白銀也是足夠了，可長清縣，還有周圍的幾個糧商見我故意抬高糧價收糧，還以為是我這個外來的糧商故意搶糧。

他們第二天聯合起來把糧價弄得忽高忽低，一會兒十七文，一會兒十三文，賣糧那些鄉民捂住手中的糧食不再大量賣出，都在靜觀其變。

我一個人勢單力薄，銀錢也是不足夠和那些糧商抗衡，只能是穩住十五文的這個價格，隨他們怎么折騰。

到了第八天的時候，從京中帶去的三萬兩白銀就全花了出去，那些糧商見我收的明顯少了，知道是我銀子不多了，便開始聯合起來壓價。

我只能拿著京城的兩家房契還有收來的這些糧食去找巡撫劉大人，劉大人幫我找到一家錢莊，又抵押出三萬兩白銀。

我就靠著這些銀子才穩住了長清縣的糧價。”

朱翊鈞明白了緣由，點了點頭，忽然笑了一聲：“那些糧商沒有欺負你一個弱女子？他們這么文縐縐的？”

林若溪：“幸虧劉大人提前派了濟南衛的一個百戶看著，否則真就說不好。”

一席話，朱翊鈞便大概了解長清縣的詳情。

這次長清縣的秋稅交的這么及時，林若溪在中的作用也功不可沒。

只不過一個小小的長清縣就讓朱翊鈞能這樣費神，不知道后面其他縣也推行改革后，會是什么樣子。

“唉……”朱翊鈞面色雖露著喜色，但心悶悶的并不自在。

他稍稍直起身子吁了口氣，笑道：“這次你想要什么獎賞？辦的屬實不錯，給朕……”

朱翊鈞話突然止住，轉而問道：“哎？后來那些糧食你是在當地賣的，還是運往了京中，你是怎么還的那些銀子？”

方才林若溪一聽獎賞，不自覺的喜上眉梢，現在見皇上又這樣問，心中壓抑不住的喜色更是浮在了面上。

“離京南下的這一路上，我就打算好了如何賣糧。

皇上你看，我一個外鄉人去到濟南府肯定是受排擠，賣糧的時候他們不聯合起來才怪呢。

我之前聽說陜西附近幾地今年受了旱災，那里糧食肯定是緊缺的，物以稀為貴，更何況人不得不吃的糧食，那些地方上的糧商想也不用想，趁機提高糧價是肯定的。

我把濟南府的這些糧食七成運往了陜西，也是靠著巡撫劉大人忙給陜西的巡撫大人說了話，才能這么順利。

這一路上也算是安穩，沒有出什么亂子。”

林若溪沒有等來朱翊鈞的夸贊，只是聽到：“那三成呢？”

“那三成就留在濟南府慢慢賣唄，收糧的時候就得罪了他們，到了賣糧的時候，他們更是聯合壓低賣價，為的就是讓我賣不出去。

這正好，糧價低了就低了，雖然我沒賣出去多少，最起碼當地百姓在年前買到了便宜糧食。

最后那三成糧食也就賣了一點兒，前幾天便全部運回了京城。”

林若溪把離京之后發生的所有事，算是完完整整的交代個明白。

朱翊鈞聽后，忍不住哈哈笑道：“果然有你的。這一招聲東擊西運用的不錯。”

“什么聲東擊西，我說是順其自然罷了，賣不出的糧食不運回京城也沒法子呀。”

林若溪心中沾沾自喜，像是吃了蜜一樣甜絲絲的，臉上卻裝作無辜地嘟了嘟嘴。

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朱翊鈞，身子不自主得向圈椅挪了幾步，那件月白色的寢衣若有若無地觸碰著圈椅的扶手。

一張紅彤彤的臉蛋兒似是火燒，滾燙的感覺像是貼在了燃燒正旺的暖爐上面。

“過年就在宮里呆著吧，多陪陪皇后，年后朕自有安排。”

朱翊鈞的這一句，讓林若溪體內的一團火瞬間熄滅。

她懨懨地點點頭，已經垂下的眼簾微微抬起，看向朱翊鈞的目光中滿是失望：“奴婢遵命！”

“不是說你以后不用以奴婢自稱了嗎？”朱翊鈞扭頭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林若溪。

林若溪擠出一抹笑：“奴婢有自知之明。”

“對了，你最近少與馮保往來。”

朱翊鈞想了想，又道：“年關將至，馮保最近繁忙。”

“奴婢遵命！”林若溪欠身施禮，面色平淡如一潭死水。

朱翊鈞站起身望向她，笑呵呵道：“明日你去內承運庫查一下賬目，然后隨在朕身邊就是了。”

林若溪點點頭，又搖搖頭：“明日奴婢去內承運庫查完賬目，還得陪著皇后娘娘。”

“年關近了，皇后也是忙，她很少來乾清宮了。”

朱翊鈞輕輕按住林若溪的肩膀，繼續道：“年后，朕會給你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林若溪猛得睜大眼睛，不假思索的把話問了出來：“什么身份？”

朱翊鈞：“這個身份朕還沒想好，過些時日會給你說的，你的功勞朕記的住！”

“行了，你早休息吧。”朱翊鈞又拍了一下那瘦弱的肩膀，對著床榻揚了揚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