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一輛白馬拉著的青篷馬車緩緩前行。

沈硯斜倚在車轅上，青衣被北地的風吹得獵獵作響。乍看之下車上只他一人，可若細聽，便能察覺還有人在與他說話。

“公子，我還是覺得您太輕信那個萊陽王了?！凹垈阍谲嚰苌喜话卜值靥藘上?，傘骨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讓他去做臥底，豈不是縱虎歸山？說不定轉頭就把咱們賣個干凈......“

“阿離，你盡量安靜一些。這是官道，人多眼雜?！吧虺幥篙p彈傘面，他瞥了眼遠處還沒走遠的商隊，“方才那個老掌柜，差點被你嚇得跌下驢車?！?

“分明是他自己身子骨不濟事?！皞忝嬉晦D，露出半截寒光，“北地官道匪患橫行，他那風吹就倒的模樣，就該待在家里頤養天年?！罢f著又往沈硯身邊湊了湊，“不過公子，我方才說的話......“

“之前我說了，這是一個陽謀?！吧虺幇醋y動的傘柄，“萊陽王是否撒謊，本就不重要?！?

自公孫離的真靈復生后，這把傘就愈發聒噪。有時沈硯覺得，公孫離怕是把她沉睡時攢的話，都要在這一并說了。

“可那廝就是個見風使舵的滑頭！“傘尖咚地戳在車板上，驚起路旁幾只麻雀，“如果有好處，他沒有不能出賣的人......“

“這話倒是不假?！吧虺庉p笑，“萊陽王身負大氣運，只認利益不認人。在他的認知中，不會對任何人忠誠。不過要破玄武死局，他還是能幫上忙的。“

“但是......“

“此事容后再議?！吧虺幫蝗徽?，手指撫過傘面上的一道裂痕，“你先前說的肉靈芝，當真在邙山？若消息確實，很近就能為你重塑肉身了?！?

“這點不會有錯的?！惫珜O離的聲音沉靜了許多，“邙山陳家，是我公孫家滅門的元兇之一。而他們出手的原因，就是那肉靈芝！”

“之前商隊的人不是說，陳家有喜事么?！鄙虺幍?，“剛好去討杯喜酒?！?

……

邙山，陳家莊。

晨霧還未散盡，陳家莊的九重朱門已然洞開。

青石階上鋪著寸錦寸金的氈毯，兩側樹上懸著的鈴鐺在風中輕響。山門前立著三十六名陳家弟子，腰間佩劍在朝陽下泛著暗紅色的光。

“吉時到——“

唱禮官的聲音穿云裂石，內數百賓客齊齊起身。

陳老太爺端坐在太師椅上，紫團花袍的下擺繡著鶴紋。老爺子雖已年過七旬，看上去卻依然是精氣十足。

“恭喜陳公?！耙幻朗磕拥馁e客俯身行禮，雪白的拂塵掃過青磚，“令孫弱冠之年便參透《陳家劍經》，今日又迎娶藥王高徒，當真是雙喜臨門?！?

陳老太爺捻須微笑，眼尾的皺紋里夾著三分得意，和眾賓客談笑風生。

崆峒掌門柳三變避開其他人，裝作恭賀模樣，湊到近前壓低聲音道：“陳老可聽說南楚那邊的風聲？那三個過去做買賣的家伙，死在了那邊。“

陳老太爺表情微冷：“那是他們自己作死，岳擎蒼的買賣哪那么好做。”

“我得到消息，不是岳擎蒼下手?！绷儔褐ぷ拥溃奥犝f，是公孫家的遺孤?！?

金絲楠木扶手突然“咔“地裂開一道細紋。

“慎言！”老太爺指尖抹過扶手裂紋，“今日是小兒大喜之日，莫要談這些晦氣事?！?

新郎踏著金線密織的紅毯而來。

少年不過二十出頭，劍眉斜飛入鬢，身穿大紅喜袍。

最妙的是那通身氣度，明明步履生風，發髻玉墜竟然紋絲不動。

“陳家少爺好風采?！?

“我要是新娘就好了……”

一些女弟子看得臉頰飛紅，被長輩瞪著眼扯回座位。

“新娘子到——“

八名白衣少女抬著鎏金轎輦，幽蘭香漫過三進院落。

“蘇姑娘竟真嫁來了陳家……“

“哎，佳人……嗚，”

席間幾個年輕弟子脫口感慨，被人用桂花糕堵了嘴。

典禮在繼續，滿堂的喜氣。陳老太爺借著更衣的由頭暫離喧囂，與其低語的柳三變默契的跟進了房間。

“從哪里來的消息？為何說是公孫家遺孤？”老太爺發問。

“前不久南楚出了大事，京城異象頻出，據說多人目睹神鳥出世?！绷兊溃芭c這些一起的，還有一個女劍客的傳聞。復姓公孫，來自北地，半步宗師?！?

“咳，我還當是什么?！标惱咸珷斠荒樆逇?，“近幾個月來天地有變，各處異象頻出，謠言自然也不少。如果你的消息來源是這些，就不必與我說了?！?

“可我心不安啊……”

“怕什么，公孫家都覆滅了。即便真有個遺孤，還能翻天難不成。還有什么半步宗師……”陳老太爺不屑的笑了笑。

“今時不同往日，即便是宗師，老夫又豈懼栽?！?

“哦？難道您……”

正說著，庭院里突然爆發出震天喝彩。

兩人向外看去，原是新郎新娘正在斗劍。

陳家莊是武林世家，蘇家藥王傳人的名頭也不差。進門前劃了個道道，需要比武掀開蓋頭，以此考校夫君武藝。

“請娘子賜教?！?

新郎抱劍行禮，眼中含笑。他手腕輕抖，三尺青鋒在晨光中劃出一道赤霞。這一手使得極是漂亮，引得滿堂喝彩。

新娘靜立紅毯中央，大紅蓋頭紋絲不動。她右手持劍，左手捏著劍訣，素白指尖在喜服映襯下更顯蒼白。

“得罪了。“

話音未落，新郎突然變招。劍鋒如靈蛇吐信，直取蓋頭右下角。

蓋頭下的呼吸微滯，新娘腳步錯開半寸。

“好身法！“賓客們只見新娘衣袂翻飛如蝶，卻看不見蓋頭下咬破的朱唇。

兩柄劍第一次相擊，新郎下意識的皺眉。

這劍的力道，可是一點不輕。

新郎壓低聲音：“娘子，咱們做做樣子就好，不必太認真?！?

新娘沒有答話，只是劍勢陡然變得綿密。

“哇，新娘子來真的呀！“有年輕弟子起哄，卻不知蓋頭下的眼眸里凝著霜雪。

第三次錯身時，新郎突然變招。

這本是《陳家劍經》里的殺招，此刻使來卻輕佻如調情。劍尖劃過蓋頭時，他故意用氣勁震落新娘鬢邊一支珠釵。

珍珠落地聲被喝彩淹沒。

新娘羞惱，突然旋身。

“娘子好俊的功夫！“新郎大笑，趁機偷襲，挑飛了蓋頭。

滿座嘩然中，新娘的面容終于顯露。

嘴角噙著合宜的淺笑，可那笑意未達眼底。收劍時小指幾不可察地顫抖，仿佛握著的不是劍，而是燒紅的烙鐵。

新娘垂下眼簾行禮，再度抬頭時，眼中已是一片溫婉。

只有站在最近處的丫鬟看見，背過身去抹了抹眼淚。

“好，好！妙哉！”

賓客們齊聲叫好，紛紛將禮物奉上。

“都你鬧的，害我在屋里聽你胡言，錯過了精彩?！标惱咸珷斅裨沽儭?

“莫不是老太爺，已經煉化了肉靈芝？”柳三變顧不得其他，眼睛發亮。

“還沒?！标惱咸珷敁u頭，“那肉靈芝難搞得很，煉丹三月不化。蘇家陪嫁里有尊藥王鼎，據說能熔天下至堅之物。只等今日過后，或能有所進展。“

“難您說匹敵宗師是指……”柳三變疑惑。

“不可說，不可說。”陳老太爺撫須輕笑，神秘道，“總之請柳掌門放心，公孫家之事絕無后患。”

陳家莊外，來了一輛馬車。

車上青衣公子，斜背著紙傘。

又有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