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城墻的一角剝落。

人們抬頭望去，發現那些曾經光滑如鏡、雕刻著繁復神紋的石磚，正一片片碎裂、剝蝕。磚塊墜地，摔成粉末，露出里面粗糙的、未經雕琢的原始石料。

接著，鎮上的房屋也開始崩塌。

但不是徹底倒塌，而是像被剝去了一層虛假的外殼。

富麗堂皇的雕花門廊褪去了金漆，露出原本的朽木；彩繪的玻璃窗碎裂，只剩下普通而渾濁的窗格；那些曾經熠熠生輝的尖頂、拱門，此刻全都坍縮成最樸素的形狀，仿佛它們從來就不是什么神賜的奇跡。

“轟——！”

磚石墜地的悶響此起彼伏，伴隨著人群的驚呼。

“怎么回事？！”

“神跡……神跡在消失！”

有人跪地祈禱，有人尖叫著跑向街道，還有人呆立在原地，茫然地看著自己曾經引以為豪的家宅一點點褪去華美的外衣。

然后，腐爛的氣味開始蔓延。

那些曾經每天都能結出新鮮水果的神賜果樹，此刻枝葉迅速枯萎，果實膨脹、發黑，滲出黏稠的汁液。甜美的果香變成了刺鼻的腐臭，像是一具具被遺忘的尸體正在發酵。

櫥柜里的肉食也開始變質。原本鮮嫩多汁的烤肉、熏肉、火腿，此刻表面爬滿了灰綠色的霉斑，滲出腥臭的膿液。

更可怕的是，那些肉塊開始蠕動。蛆蟲從內部鉆出，白花花地翻滾著，掉落在桌面上、地板上，發出細微的“啪嗒”聲。

有人顫抖著伸手，想要觸碰那些腐爛的水果，可指尖剛一碰到，果皮就“噗”地破裂，黏膩的腐液順著手指流下，惡心得他立刻甩手，卻怎么也甩不掉那股滑膩的觸感。

最可怕的是那些剛剛還在進食的人。

他們嘴里還殘留著香甜的果肉、鮮美的肉汁，可下一秒，喉嚨里突然涌上一股腥臭的腐味。有人低頭嘔吐，發現吐出來的不再是食物，而是一團團蠕動的蛆蟲和發黑的黏液。

“我們……這些年吃的到底是什么？！”

鎮子沒有毀滅，只是褪去了虛假的繁華。

而真相，比末日更令人作嘔。

執事踉蹌著后退，臉色慘白如紙，卻仍強撐著抬起顫抖的手，指向鎮子外。

“是、是他們！這些墮落者……信仰了邪神！用邪法玷污了神賜之物！“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卻仍在掙扎，“大家不要被蒙蔽！這、這都是幻覺！“

人群中，有人露出遲疑的神色，但更多的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點頭附和。

“對！一定是這樣！“

“神不會欺騙我們！“

“是邪法！是墮落者的詛咒！“

他們喃喃自語，仿佛只要這樣堅信，腐爛的果實就會重新變得鮮美，發臭的肉塊就會恢復光澤，剝落的墻壁就會重新鍍上金粉。

鄧玄等人走進了鎮子。

“騙子？“他冷笑一聲，陌刀杵地，聲音如寒鐵墜地。

“這些腐爛的食物，這些剝落的墻壁，才是它們本來的樣子！“

“你們以為神在賜福？不，他們只是在用幻象蒙蔽你們的五感，讓你們看不見真相！“

他猛地抬手，刀鋒指向人群——

“看看你們自己！“

人群低頭，然后崩潰。

他們這才發現，自己的皮膚上布滿潰爛的膿瘡，指甲發黑脫落，頭發干枯如草，甚至有人一抓就掉下一大把，露出潰爛的頭皮。

更可怕的是，他們的身體早已病入膏肓。

有人肋骨突出如骷髏，有人腹部腫脹如鼓，有人關節扭曲變形……

他們從未察覺。

因為某種力量，一直麻痹著他們的痛覺，模糊著他們的視覺，欺騙著他們的嗅覺和味覺。

而現在，隨著幻象的崩塌，那股力量也消散了。

“啊……啊啊啊！！“

一個女人摸到自己潰爛的臉頰，突然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緊接著，像是連鎖反應——

人們一個接一個栽倒在地，有的瘋狂抓撓自己的皮膚，有的嘔吐不止，有的呆滯地望著天空，眼神空洞如死人。

最深的絕望，不是末日降臨。

而是發現，自己早已活在末日里，卻渾然不覺。

執事癱坐在地，嘴唇顫抖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山巔之上，沈硯的目光如流水般靜靜傾瀉而下。

鄧玄忽然抬頭。

他感覺到了。

那道遙遠卻清晰的注視，像一縷穿云而過的月光，落在他肩頭。

與此同時，鎮外那個如山岳般沉默的漢子，也緩緩轉動脖頸。他的眼神原本混沌如土石，此刻卻忽然清明，仿佛被某種力量喚醒。

他望向沈硯所在的方向，忽然單膝跪地，抱拳行禮。

下一刻，他的身軀如沙塵般崩解，無聲無息地沉入大地。

鄧玄沒有猶豫，反手將陌刀插入地面。

“轟——“

奎宿星力如漣漪般擴散，所過之處，那些殘留的、腐朽的“新神恩賜“如冰雪消融。

腐爛的果樹褪去膿瘡，重新抽出嫩芽。

爬滿蛆蟲的肉塊化作塵埃，露出原本儲存的普通腌肉。

連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腐臭，也被草木清香取代。

虛假的恩賜被徹底抹除，留下的，是最樸素的真實。

老周帶著人沖進鎮子深處，很快找到了被封印的水源。

“在這里！“他一斧劈開石蓋，清澈的地下水噴涌而出。

“水！是干凈的水！“

人們歡呼著，爭相捧起水痛飲。那些干裂的嘴唇終于得到滋潤，潰爛的皮膚在清水的沖洗下也不再刺痛。

但歡呼聲中，執事呆坐在角落，眼神空洞。鎮民們喝飽了水，也漸漸沉默下來。

他們看著彼此。

看著自己潰爛的皮膚、枯瘦的身體，看著那些褪去華麗外衣的簡陋房屋，看著這個突然變得陌生的小鎮……

自由來得太突然，他們反而不知所措。

“會出事嗎？“公孫離握緊劍柄，望著那些迷茫的人群，“他們會不會……“

“不會。“沈硯搖頭，“你仔細看。“

公孫離凝神望去，忽然明白了。

那些鎮民的眼神，漸漸從迷茫變成了另一種情緒。

他們看著鄧玄等人，看著這些曾經的“墮落者“，忽然發現——

他們同樣衣衫襤褸。

他們同樣瘦骨嶙峋。

他們身上同樣帶著被神遺棄的瘡疤。

“明白了嗎？“沈硯輕聲道，“所謂的神選之民和墮落者，從來就沒有區別。“

“剝去神賜的外衣，他們都是被欺騙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