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很烈,刺眼得很。
喬如意下意識抬手遮眼,但灌入耳朵的是喧鬧的人聲和悠悠的駝鈴聲。她睜眼,愕然發現自己置身于繁華的城中。
可以稱之為城吧,更像是介于綠洲和戈壁間的城池。夯土制成的城門高大巍峨,城門上刻著纂字,具體是什么,距離太遠她看不清楚。
目光能及是城門之下,駝隊與戰馬交匯處揚起的陣陣黃塵。望不到頭的長街之上,胡商裹著繡滿異域紋樣的頭巾,操著半生不熟的官話與絲綢商討價還價。粟特人捧著盛滿波斯銀幣的鎏金盤,邊吆喝邊撥動算盤。吐蕃的馬幫正卸下成捆的雪域麝香,濃烈的藥香混著駝隊揚起的塵土,一并熱鬧了集市。
不遠處有龜茲舞姬腳踝金鈴脆響,旋身時裙角飛揚,引得圍觀人群紛紛拋灑銅錢。酒香四溢,酒肆里的突厥武士用鑲著寶石的匕首割開烤全羊,油脂滴進火中滋滋作響。
茶棚下,中原僧侶用梵語與天竺香料商討教一部貝葉經的價錢。忽聞城中鼓樓三聲鐘響,漫天鴿群掠過時,便有官差的吆喝聲,喬如意聽得不算清楚,大致是在告知眾人即將有一隊兵馬入城,就聽城中眾人歡呼雀躍。
喬如意不知道他們在歡呼什么,但從每個人的臉上都能看出欣喜來,似乎要入城的人對他們很重要。
“讓開!”身后有人大聲豪氣。
喬如意轉身一瞧,是個年輕小伙子扛著整箱琉璃器擠過人群,正沖著她的方向嚷嚷。
雖說人生地不熟,可這般態度讓喬如意很是不悅,她喝道,“有旁道不走偏擠人群,碰傷人怎么辦?”
這話發自內心而出,可喬如意還是被這番話給驚了一下。
不想那年輕人瞧見她后一驚,趕忙低聲和氣了起來,“老板娘。”
老板娘?
喬如意一怔。
叫誰呢?
正納悶,就聽身后有道清冷的嗓音落下——
“不懂規矩嗎?旁道不走偏擠人群,碰傷了人怎么辦?”
喬如意驚愕,誰還學她說話呢?
轉頭一瞧,就在她身后不遠處,有一女子騎于高馬之上。逆著光看不清她的臉,卻能瞧見她一身紅衣,裙角隨風肆意飛揚,像極了女子給人感覺,張揚颯爽。
在她身后,商街的盡頭,像是洇在了漫天起的黃沙里,有一處檐角起翹的建筑隱約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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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如意驀地睜眼時,眼前似乎還回放著城中繁盛的一幕,各色人種,各類語言的畫面紛沓而來。
她在幽暗中睜了好長時間眼睛,才終于反應過來,自己是做了一場夢。
怎么會突然做這種夢?
是因為她深入了荒漠腹地?是因為她身處河西走廊?
或是再玄學點,這條通往古陽城的路還殘留著古時的繁盛場面,在特殊的天氣條件下就能與人的磁場貼合,繼而重現。
就像故宮里有關雷雨天能看見古代宮女的傳說一樣。
可她剛剛是做了個夢。
竟能入她夢中?
帳篷外的篝火還未全熄,隱隱的火光貼在帳篷上,似長了腳似的緩慢移動著。
喬如意的眼睛適應了這場暗光,她坐了起來,頭昏昏沉沉,但夢里的情景依舊清晰,并且出了奇地真實。
真實到她好像真在那個城池里生活過一樣,也真實到哪怕她醒來,鼻腔里也似乎還殘留著那些西域人身上濃烈的香料味。
喬如意的心跳挺快。
她抬手去摸,不是幻覺,就是心臟恨不得撞破胸腔的節奏。
身邊,陶姜睡得香熟,絲毫沒察覺到她已經醒了。
許是太累了。
以往陶姜睡眠淺,一丁點動靜就很愛醒,醒了也往往就很難再入睡。陶姜在外習慣獨睡,只有跟她在一起時陶姜才會想著住一起。
她總是說,如意啊如意,我得好好保護你啊,其實你也不是無所不能的。
有陶姜在,喬如意的確就會松懈下來,喜歡去做被人保護的那一個。
可今晚,喬如意倒是很想她好好休息。
真實安靜啊。
原來夜晚的沙漠是這樣的,好像萬物都睡去了,巨大的寂靜籠罩整個沙海。
等等。
喬如意一激靈。
帳篷內外是不是太安靜了?
時間在他們進入到黑戈壁的時候就混亂了,喬如意不清楚現在具體是什么時間,但估算著不會太早。今天趕了一整天的路,大家都很累,不可能她都睡了一覺他們還沒睡。
怎么聽不見其他帳篷里的動靜?哪怕沒有呼嚕聲,也該有喘氣聲吧?就算呼吸聲很輕弱聽不到,那篝火的燃燒聲呢?
還有,陶姜是不是也睡得太無聲無息了?
她就在陶姜的身邊,躺下后隔著睡袋都能碰到她胳膊的那種近距離,怎么聽不見她的呼吸聲?
“陶姜?”喬如意輕聲喚道。
陶姜沒反應。
借著微弱的火光,喬如意看見陶姜背對著她躺著,露在睡袋外的肩膀似乎不見起伏。
喬如意呼吸微微一滯,心底一絲異樣開始滋生。
很奇怪的感覺。
就好像這天地萬物,醒著的就只有她。
喬如意朝著陶姜緩緩伸手,想去推她。
冷不丁的,眼角余光瞥見了帳篷外。
一個人站住外面!
火光將那人的影子印在了帳篷上。
喬如意驀地一窒,下意識脫口,“誰在那!”
她聲音不算大,可四周太安靜了,再小的動靜出來都不可能不被人聽見。
但她喊完這句話,其他帳篷沒有任何動靜,就連陶姜都沒反應。
那人還在!
影子那么清晰地在帳篷上蔓延,火光游走的緣故。
“行老板?”她仔細打量,覺得像極了行臨。
那人還是站著沒動。
“是行老板嗎?你找我有事?”
就見帳篷上的影子微微點了點頭。
喬如意覺得有說不上來的怪異,但還是從睡袋里鉆了出來。等走到帳篷口,她剛要掀帳篷,手就停住了。
那種怪異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喬如意緩緩松了手,屏住呼吸,隔著帳門說,“行老板有事就這么說吧。”
外面的人沒應聲,但站那不是一動不動了。就見他緩緩抬手,手指在帳篷上劃得沙沙響,然后緩緩下移……
就聽很輕微的滋滋聲……
喬如意正高度集中,這聲音落進耳朵里就十分清晰。她前一秒在納悶是什么聲音,后一秒就想到了,緊跟著頭嗡地一聲!
是帳門上的拉鎖被緩緩拉開的聲音!
外面的那個人。
這下喬如意一下就找到了怪異的來源,外面的人根本不是行臨!
耳邊還有滋滋聲,外面的人正在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在開帳篷,光是聽著聲音都能叫人后背發涼。
可喬如意從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她微微瞇眼,一把扣住拉鏈的鎖頭,嘶啦一聲將帳門給拉開,絲毫不給外面人反應的時間。
可帳門拉開的瞬間,喬如意愣住了。
外面什么人都沒有。
透過篝火的光亮,再遠處就是起伏不定的沙山,一座座矗立著,像極了天地滋生出來的怪物,黑乎乎的,瘆人。
但瘆人的本該是帳篷門口嗎?
喬如意壓住急促的呼吸,小心翼翼探頭觀察。
沒有人。
四周連個人影都沒有。
喬如意攥了攥拳頭,心臟在胸腔里咣咣跳得厲害。她想到了黑沙里的影子,也想到葛叔一家遇害前院子里出現的人影……
她抓起一把沙子仔細看了看,可惜光線太暗,看不出沙子里有沒有黑色。
喬如意很想叫行臨,他的帳篷就在她對面,只要喊一嗓子他就能聽見。
可是,她有個強烈的念頭,此時此刻就算她喊破喉嚨,行臨,不,其他所有人是不是也聽不見?
“你是在找我嗎?”
身后,輕悠悠的女人聲揚起。
喬如意后背一僵。
她緩緩轉頭,就見陶姜從睡袋中坐起來了,動作很緩慢。帳門是敞著的,火光就鉆進來多些,陶姜的情況就看得清楚了。
就見陶姜低垂著臉,頭發從睡袋里鉆出來,擋住了大半個側臉。突然,她將臉轉向喬如意,歪側著頭,嘴巴一張一合,“你是在找我嗎?”
同樣的話,她說了兩遍,第二遍似有嬉笑的成分。
“你是誰!”喬如意陡然起身。
陶姜卻不說話了,直勾勾地盯著她。喬如意抿緊了唇,一個跨步沖上前。可陶姜的動作比她要快,猛撲過來。
喬如意只覺得脖子一緊,緊跟著幾乎窒息。
對方的手勁不小,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這只手冰涼得很,像是冰錐般直往脖子里扎。
這個距離,喬如意也看清對方的長相。
竟是跟陶姜一模一樣,就連眉梢走向都是相同。喬如意一手扣住對方的手腕,另只手來抓她的衣物,試圖反擊。
與此同時喬如意的余光掃過不遠處的睡袋,睡袋仍舊是鼓起的,好像還有人躺在里面。
喬如意身手靈敏,一個過肩猛摔就擺脫了對方的束縛。可等她再去抓對方時,不想對方身段十分柔軟,竟快速發起了反擊。
幽暗中喬如意看見“陶姜”手中鋒利的刀子,朝著她的眼睛就扎了過來。
喬如意反應靈敏,避開揮過來的刀子,一個大膽的念頭也應運而生,連連后退,喝道,“升卿。”
然而,升卿盤踞在她手腕之上沒反應。
確切說,升卿聽見了她的召喚,但不為所動。它只是抬頭沖著“陶姜”發出恐嚇的嘶嘶聲,試圖憑借一己之力嚇跑對方。
“升卿!”喬如意這次冷喝一嗓子,大有急急如律令之感。
“陶姜”的刀子又扎了過來。
就見升卿猛地咬住喬如意的掌心。
這一口挺狠,喬如意的掌心被咬破,血一下就出來了。
喬如意以手化刀,血腥味彌漫著帳篷。“陶姜”撲過來的同時,她一個手刀劃過對方的脖子,干脆利落,不帶半點拖泥帶水。
“陶姜”驀地瞪大雙眼,指著她,整個面容變得楚楚可憐,“你……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你想殺我?”
語氣、神態和眼神就跟陶姜一模一樣,但她不是陶姜。
喬如意又狠狠咬了一下傷口,血更多的滲出來。她以血染手,一巴掌就拍在對方臉上,只聽對方一聲慘叫,下一秒就倒地了。
她快步上前,一把薅住對方的衣領,可下一秒只覺手心一空,“陶姜”竟軟塌塌了下來。喬如意試圖去抓她,卻抓了一手的沙子。
手心里黑乎乎的一團沙,但很快,沙子就成了金黃色。
最后都盡數從她的指縫里流下去,所剩無幾。
可手指冰涼,好像剛剛從指縫間流走的根本不是沙子,是冰水似的,能直往心底里灌的那種。
這種涼瞬間麻痹了喬如意的手指,升卿在她手腕間極速繞動,似乎在緊張她的狀況,伸頭,吐舌舔舐她的傷口,又用整個腦袋去頂。
喬如意另一只手抬起,輕輕拍了拍升卿的頭,寬慰,“我沒事。”
升卿不聽,還在處理她的傷口。
喬如意轉頭看向睡袋的方向,真正的陶姜還躺在那里,可對剛剛發生的一切不為所動。
她剛想喊陶姜,卻聽見對面帳篷里傳出悶哼聲。
是行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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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臨看見了喬如意。
就站住帳篷外,挺小聲地喚他,“行臨。”
似乎怕打擾到別人。
帳門打開時,喬如意的臉被篝火映得清晰可見,她把睡袋裹在身上,一張臉蒼白,眼里似有驚恐。
行臨一怔,抬眼看了看對面的帳篷,又把目光拉回喬如意身上,低聲問,“怎么了?”
喬如意仍舊挺輕柔的聲音,但明顯又有求助之意,“我剛才聽見了奇怪的聲音,好像是……狼。”
行臨一手搭在帳篷上,低頭看她,“這里沒狼。”
“但是我聽見了。”喬如意的態度挺堅決,“你答應我的,要護我安全。”
行臨盯著她的臉,目光若暗若明,“你想讓我做什么?”
喬如意尖細的下巴微微一抬,“我能進去嗎?你在我身邊,我會覺得安全。”
行臨微微一怔,少許側身,“進來吧。”
喬如意微微一笑,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
進了帳篷,在緊挨著行臨睡袋的位置,她放了自己的睡袋。
抬眼看他,眼角在隱隱火光的映照下憑生出幾分媚意,“行臨,躺在你身邊,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