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

灰暗的蒼穹下漂浮著濃重的烏云，參差的云層后卻悄然飛來幾只禿鷲，在低空盤旋著，發出陣陣高亢刺耳的鳴叫之聲，時而俯沖而下，落在半腐的尸骸之間，時而又受驚飛起，伴隨著漸漸遠去的鳴叫聲，眨眼消失在了云中深處。

主帳內的火堆燃燒著，將一個挺拔的身姿映射至帷上，火上架起一壺熱湯，湯香在空氣中氤氳開來，與木柴燃燒的清香交織，倒也形成了些許不同于軍營的味道。

帳中的男人端坐于主位，左手按劍，右手附上額頭穴位，指尖微動，以此試圖緩解疲憊。

此人正是前任越國國君允常之子——越王勾踐。

所謂為將之道，當先治心，身為一軍主帥，需穩定心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可此情此景，勾踐越是想要平穩自己，卻越不能靜下心，軍鞋踩踏在土地上，混雜著馬匹的嘶鳴之聲，這一切都似戰鼓雷點一般猛然敲擊，讓他雀躍不已。

“來人。”

勾踐左手按劍不動，對帳外喊了一聲，不過片刻功夫，士卒便應答進帳，抱拳先行了一禮。

勾踐眼皮輕抬，語氣簡單，道：“喚文種來。”

“是。”士卒應下。

不多時，一個五官端正，衣著樸素，約莫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便掀帳而入，待站定，面朝國君，俯身一拜：“下臣文種，拜見大王。”

勾踐心中異樣未變，不過面上卻是瞬間變得寬和不少，隨即便起身，左手拎劍，朝著文種方向走去。

文種此刻尚且保持著俯身，視線受阻，只見燭光搖漪之下越王逐漸逼近的白色麻衣，以及那把懸配于腰間的青銅劍。

越王自歸國后，不再著絲綢所制之衣，而是一向以平民所穿的麻衣示人，且養成了隨身攜劍的習慣，哪怕晚上，亦是劍不離手。

一股莫名的壓迫涌上心頭，文種不自覺便捏住了雙手。

“這么緊張做甚。”

勾踐輕笑一聲，而后親自扶起文種。

“寡人今夜召子（先秦中“子”為“先生”的意思），只是心中困惑，欲言于子，試聽子意。“

文種自然當即應下，待君臣二人坐定，勾踐便展開由他親手所繪制的吳都姑蘇附近的地圖。

至于為何能記得如此清楚，自然同勾踐在吳國屈辱多年的“經歷”有關。

“吳王夫差舉國精銳北征，然姑蘇雖守備空虛，畢竟還是城垣固而倉廩實，若強攻之，未卜克否，縱得之，吾越之傷亡，必不勝計矣。”

勾踐面上染上沉重，摸著已帶銀絲的胡須，道：“若攻姑蘇而損士無數，恐吳師主力南返，越軍不能支矣。”

文種沉思片刻，問道：“大王之意……莫非欲使姑蘇上下自亂其謀，啟關納我越軍？”

“不錯。”

勾踐點頭，移目朝帳外望了一眼，確定無人偷聽后，這才開口。

“寡人早已招降了吳國太宰伯嚭之屬狐巳，此人貪財好色，寡人許以財寶封地，便將其招納，下令讓他說服吳國太子，使姑蘇內部認為疇無余、謳陽二人率領的越軍只是為北上助夫差爭霸之友，只待其大開城門，則命越之先鋒先入，而后寡人親率大軍繼進。”

“如此，姑蘇可占，而士卒亦可少損。”

古之計謀，分陽分陰，勾踐收買吳國大臣，為自己所用，自然屬于陰謀。

不過在國仇家恨面前，這些上不得臺面的事對他們越國人來說，也算不了什么。

說到此處，勾踐忽然一笑，有意解試道：“狐巳一事事關重大，寡人未同別人提及，不僅是你，連范蠡亦如此。”

“畢竟所知人越少，便越安全。”

“愿君明寡人之苦心。”

狐巳同伯嚭不同，后者是越國決策層皆知的吳國“內奸”，不過這個“奸”僅限于收受金銀財寶，如果真的要伯嚭公然允諾叛國，倒也不是百分百的可能成功。

但狐巳卻是明言應允投靠越國，是勾踐自認為在吳國最重要的線人，他信不過任何人，故而此事直到即將兵指姑蘇之際才首次告知文種。

“大王英明。”

對于其中越王的提防，文種心知肚明，縱然心寒，但他苦心輔佐勾踐數年，亦是有更大的抱負，在他心中，攻滅吳國，功成身就，名垂青史比一切都要重要。

文種面上不變，只是雙手合拜，做了一輯，以表示對此計策的認可，卻也不得不在此時冒著給國君潑冷水的風險提出自己的顧慮。

“不過……吳國畢竟還有老將公孫駱在，此人老謀深算，且與越國多次交戰，極為熟悉我們的作戰計策，下臣恐怕吳太子會在公孫駱的勸說下不允狐巳所提之事。”

“這樣一來，我們還是需得強攻姑蘇。”

公孫駱……

一提及此人，勾踐面色一變，沉聲道：“這也正是寡人所憂之處，畢竟狐巳于吳國朝中聲望不足，加之有吳國老將公孫駱的阻攔，寡人憂其不能騙得太子允諾自開城門。”

文種眉頭緊鎖，暗自思量計策，不多時，似是想到了什么，豁然一悟，他忙挺直上身，湊近越王，而后低聲開口。

“大王可知前吳王闔閭第三子姑蔑？”

勾踐眉頭一挑，看向文種，略有不解。

“寡人知之，不過……子何故提及此人。”

姬姑蔑乃吳王闔閭第三子，先前隨闔閭征戰越地，不幸身死，對于文種為何要提及一個早已死去多年的死人，勾踐并不解。

文種眼中閃過一抹精光，語氣意味深長。

“姑蔑者，吳先王闔閭之子也，昔日戰歿于越地，尸骨無存，此人唯遺一孤，名喚姬彌庸。”

“此子十載銜仇，未嘗一日忘父死之恨，如果臣未記錯，越將疇無余軍中尚且還藏有姑蔑曾用之旗，大王可令先鋒持之，以激彌庸。”

“彌庸年少氣盛，復仇心切，必憤而出戰，待其出，可使先鋒詐敗，以驕吳軍之心，而后再誘其孤進，屆時大王可親率大軍斷其后路，合圍剿之，則姑蘇守卒可一戰而損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