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阿姊~~”

遠處小道傳來一聲聲稚嫩的呼喚。

婉娘頓時驚醒。

她連忙起身提起竹籃，低低說了句‘我走了’，小跑離去。

夜深已深。

那呼聲自然是她的一雙弟妹來尋她了。

“走咯，回家。”

蘇白念拎著酒菜，心頭一片輕松。

片刻后。

他回到自家簡陋的小屋前。

屋內(nèi)還燃著燈火，平日早早已經(jīng)睡下的葉師傅，今日似在特意等著他回來。

蘇白念面色微變，快步上前推開房門。

“是小木魚回來了？”屋內(nèi)一個蒼老的聲音，讓他松了口氣。

“葉師傅，是我?！?

將酒菜放在桌上，推開房門探頭看去。

老人正從床上慢慢起身。

蘇白念連忙進屋攙著老人坐起。

“好孩子?！比~師傅拍了拍他的手，笑呵呵道：“可有帶酒回來，咱爺倆今天好好喝一杯?！?

昏暗的燈光下。

老人面色紅潤，精神頭似格外地好。

“葉師傅……”

蘇白念面露擔(dān)憂。

相似的一幕，他在前世已歷過一次。

油盡燈枯，回光返照。

“不妨事的，老頭子已經(jīng)好久沒這般開心過。今天怎么說也要喝一杯小木魚的喜酒，快去快去。”葉師傅自己卻仿若未覺，推著蘇白念。

“好?！?

蘇白念緊咬牙關(guān)，緩緩轉(zhuǎn)身。

他不忍拒絕老人最后的心愿。

“葉師傅，我敬你。”

蘇白念取來酒菜擺在小桌子上，舉杯道。

“哈哈哈，好孩子，真是個乖孩子。”

葉師傅將酒杯湊到嘴邊慢慢抿了一口，蘇白念一飲而盡。

燈火昏黃。

一老一少聊著天。

“小木魚啊。老頭子我老了，能幫你的不多。今后要跟著你周師傅咳咳，好好學(xué)習(xí)雕刻手藝?！?

“嗯。”

“你這孩子自小聰慧，不僅懂事，還有天賦。將來的人生還長，遇到一些事千萬不要沖動?！?

“木魚曉得?！?

“對了，你也到了適婚的年齡。若有心儀的姑娘，可得帶來給老頭子看看。帶我墳前也行。我啊……怕是見不到你成親的日子咯！”

“葉師傅。”

老人說得豁達，蘇白念卻只覺嗓子發(fā)堵。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jīng)喝了幾杯，桌上的菜卻一筷子也沒夾過。

“唉~~真懷念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那時你才這么大……”葉師傅自顧比劃著，滿臉追憶的笑容，“你小子可真有一手，驚得我當(dāng)場退了三步。哈哈哈哈”

聽著老人的訴說。

蘇白念也不禁露出微笑。

不同于老人。

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兩段這樣的人生，自然更加深刻。

“好好孝順你周師傅，他可不是簡單人。雕龍一脈的傳承核心在于一門功法‘雕龍功’……唯有踏入修行之門，方可稱得上一名真正的匠人?！?

老人拉著他的手，絮絮叨叨說著。

“你是個好孩子，是個有孝心的孩子，這幾年苦了你了。我這一把老骨頭已是累贅，等我走后，你可安心追尋自己的夢想?！?

“葉師傅，你不是累贅?！碧K白念輕輕搖頭。

“好好，不是累贅、不是累贅?！比~師傅拍著他的手背，似仍把他當(dāng)成一個孩子。

哄著。

笑著。

“我走了以后，你就無需那般辛苦。人生很長，卻也很短。終日奔波忙碌，偶爾也需停一停享受一下的。”

“人啊，又不是真的木頭。”

老人今天的話格外地多，蘇白念卻愈發(fā)沉默。

“小木魚?！?

“葉師傅，我在?！?

“乖孩子，幫我把二胡取來?！?

“好?！?

蘇白念澀聲道。

屋內(nèi)點著燈，二胡就放在床頭邊，老人的眼睛卻好似已經(jīng)看不清。

‘嗚~嗚~~’

哀怨的二胡聲響起。

葉師傅靠在床頭，輕輕唱起人生最后一曲。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閑……”

蘇白念坐在一旁，輕輕為他打著板子。

“你既然不是仙，就難免有雜念……”滄桑的嗓音、灑脫的句子，充滿濃濃的市井氣息。

漸漸。

二胡聲飛入夜空。

消失不見。

老人的眼眸一下下，終于緩緩合上：“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閑……不得閑……不得閑……”

“爺爺。”

蘇白念終于再也忍不住。

“哎！”

老人應(yīng)了一聲。

歌聲驟停。

才翹起一絲的嘴角，永遠定格在了臉上。

等了好幾年，他終于等來了這一聲呼喚。勞碌了一輩子，他也終于可以閑下來了。

——

這一夜。

蘇白念一直守在老人身邊。

抱著他的二胡，拉著、唱著，卻怎么也唱不出那一股獨特的味道。

他想了很多。

又好像什么都沒想明白。

他只知道老人勞苦了一輩子，一刻都沒有停下。最后的心愿也不過是，自己將來能過得更好。

這就是凡人愿。

簡簡單單，純粹質(zhì)樸。

他現(xiàn)在還做不到這樣的境界。

所以很多事。

他還是要去做，去爭、去搶。

無論在前世。

在今生。

這豈非也是一種凡人愿？

‘叩叩~’屋外傳來敲門聲。

只聽一個中年女人喊道：“周小師傅在家嗎？”

“在。”

蘇白念聲音嘶啞。

“小師傅開一下門，有事與你相商。”

中年女人等了片刻，房門緩緩打開。

“你是？”

蘇白念有些疑惑。

他沒見過中年婦人，這間屋子也很少有客人來訪。

“小周師傅，我是李媒婆啊。附近十幾條弄子的街坊們，可都找我牽線搭橋呢！”李媒婆樂呵呵地說著，探頭就要往屋里鉆。

“找我什么事？”

蘇白念伸手一攔，面無表情。

“當(dāng)然是說親啦！”

媒婆臉上堆著笑，“小師傅是有本事的人，年紀(jì)也要到了。我這里正有一門合適的親事，還看你滿不滿意?！?

“誰？”

蘇白念心頭一動。

“便是那百織坊的婉娘咯。那可是個賢惠孝順的女娃，干活麻利，很能吃苦，絕對是個過日子的好人家?！?

“小師傅，你好好考慮考慮。常言道娶妻娶賢，那婉娘的品性出了名的好，真真是個良配！”媒婆不停熱情說著，好似要將婉娘夸上了天。

響亮的嗓門吵得一夜沒睡的蘇白念頭疼。

“這件事過段時間再說。今日我還有事，請回吧?！?

“這……好吧?！?

媒婆沒想到他竟拒絕得如此果斷，只得訕訕離去。

蘇白念關(guān)上門，嘆了口氣。

同樣的事情上一世也發(fā)生過。

那媒婆不過看二人家境匹配想要從中賺一筆媒錢，隨手就搭了這段姻緣。只是當(dāng)時他十六歲，如今卻提早了一年多。

而說項的媒婆也不是同一個人。

如今葉師傅剛喪，他實在沒心情細思這件事。

這邊蘇白念在為葉師傅準(zhǔn)備后事。

另一邊。

李媒婆穿街走巷，又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

房門打開。

探出一張有著閃亮大眼睛的臉龐。

那眼睛充滿了期待與忐忑。

“婉娘啊，實在對不住?！?

媒婆嘆了口氣，不舍的從懷里拿出紅包：“那小周師傅聽了我的話，直接一口回絕了。你也曉得自己的情況，這帶著三個拖油瓶……”

話只說到一半。

那雙閃亮的大眼睛已失去了神采。

媒婆攥著紅包小心地道：“你看這樣，我再幫你找一戶適合的人家成不？實在不行，你干脆舍了這一家子累贅，我再幫你去說項說項?！?

嘭~

婉娘直接關(guān)上了房門，連媒婆手中的紅包都沒有拿回。

蘇白念只以為此事與前世一般。

卻不知這一次的婚事，是婉娘主動請求的。

他當(dāng)然不知道四年間的一次次相遇，在她心中掀起了怎樣的波瀾。更不知道那孤僻的女子，這次鼓起了多大的勇氣。

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

那一夜的獨處。

自己的身影已如一束月光，照進了別人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