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院苔痕·重逢如詩】
江南的秋雨織成細密的簾幕,蘇郁站在戲院子朱漆門前,指尖撫過門上斑駁的“壽”字紋。那抹暗紅像被雨水洇開的朱砂,讓她想起沈硯之曾說“這雕花能鎮住霉運”時,指尖劃過紋路的溫柔觸感。行李箱拉桿磕在青石板上,回音里混著遠處木工房的鑿榫聲,卻比記憶中多了份蕭索。她仰頭望向二樓那扇半開的窗,窗欞上的苔蘚在雨中低垂,宛如三年前她離開時,沈硯之白襯衫被風掀起的衣角——那時他的笑還帶著陽光,此刻卻只剩窗臺上孤零零的素白燈籠。
“蘇老師?”陳默的聲音打斷思緒,他臂上纏著的孝帕白得刺眼,唐裝袖口沾著香灰,“沒想到你今天到……”他頓了頓,目光飄向靈堂方向,“硯之這幾天……”
蘇郁的指尖驟然收緊,行李箱轱轆碾過苔蘚區的水洼,驚起幾星水花。玻璃柜里的金粉拓印標本已被撤下, replaced by素白的紙燈籠,在秋風里搖晃如招魂幡。她聽見旁側有人低語:“沈家老太太走得急,沒等到孫子從敦煌回來……”話音未落,便被同伴拽到一旁。蘇郁只覺心口一墜,想起上周與沈硯之通電話時,他說“敦煌壁畫修復遇到瓶頸”,聲音里藏著她熟悉的壓抑——原來那時,是奶奶病重的時刻。
【素燈映雪·驚見殤事】
靈堂內,白幡如苔蘚絲絳般垂落,蘇郁的視線被供桌上的遺照牢牢攫住。沈奶奶穿著藍布衫,領口別著的銀杏葉書簽她曾在沈硯之抽屜里見過,邊緣泛著溫潤的包漿,此刻卻凝固在黑白照片里。沈爺爺坐在蒲團上,腰背佝僂如老松,眼角的淚紋讓她想起老宅墻縫里的苔痕——那是時光最殘忍的雕刻。
“沈爺爺……”她的聲音被香霧浸得發顫。
老人抬頭,渾濁的眼里泛起微光:“蘇郁啊,硯之總說‘蘇郁該來了’,老太婆走前還攥著銀鐲,說要教你刻松鼠葡萄……”他忽然劇烈咳嗽,蘇郁慌忙扶住他單薄的肩,觸到肩胛骨硌手的輪廓,心口又被攥緊幾分。
身后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卻比記憶中沉重許多。蘇郁轉身,看見沈硯之立在月洞門處,黑色國風套裝穿得極工整,孝帕系得一絲不茍,卻掩不住眼下青黑如墨。他手里的黃紙被攥出褶皺,指節泛著青白,目光撞上她時,指尖的紙角輕輕抖了抖,像受驚的蝶。
“我沒接你……”他的聲音沙啞如砂紙磨過青磚,“路上順利嗎?”
蘇郁望著他強撐的平靜,喉間忽然哽住。三年前她逃離江南時,他也是這樣用平穩的語氣說“路上小心”,卻在轉身時撞翻了木工臺上的鑿子。此刻他腕間銀鐲纏著黑紗,像道永不愈合的傷口,她終于明白,有些告別,比暴雨更讓人措手不及。
【重樓深鎖·靜默成傷】
二樓休息室里,沈硯之將行李箱放在墻角,指腹在苔蘚貼紙上停留片刻。桌上的碧螺春早已涼透,窗臺上的微型戲院子模型前,小木牌“歡迎蘇郁回家”的筆跡還帶著新鮮的墨香。蘇郁望著他挺直的背影,想起陳默的話:“老太太走時,硯之還在敦煌修壁畫,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抱歉,這幾天太忙……你先休息,我讓人送熱水上來。”他轉身欲走,卻被蘇郁伸手拽住袖口。
“我不想休息。”她直視他的眼睛,聲音里帶著倔強,“我換件衣服就下去幫忙。”
沈硯之愣了愣,目光落在她攥著自己袖口的手上——那只手比三年前更纖瘦,腕間的翡翠鐲卻依然泛著溫潤的光。他忽然想起奶奶說過的話:“蘇郁這孩子,看著柔,骨子里是棵能扎根巖縫的苔蘚。”于是他點點頭,從衣柜里取出件黑色開衫放在床上:“二樓西側有盥洗室,換好衣服從木樓梯下去,別碰東側那級松動的臺階。”
蘇郁望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忽然伸手輕輕抱了抱他——隔著黑色套裝,她能感受到他肩胛骨的輪廓,比記憶中更嶙峋。“我在。”她低聲說,像安撫一只警惕的獸。
【素服添香·靜默承殤】
鏡中,黑色連衣裙勾勒出她比三年前更清瘦的輪廓,領口處露出的鎖骨,像極了沈奶奶遺照里的銀杏葉書簽。蘇郁將沈硯之留下的黑色開衫披在肩上,指尖觸到衣料上淡淡的檀香——那是戲院子里熏香的味道,混著他身上若有若無的雪松氣息。下樓時,靈堂里飄來折元寶的沙沙聲,陳默遞給她一疊黃紙,低聲說:“硯之推了敦煌的項目,回來時老太太已經……”他沒說完,蘇郁卻在沈硯之添燈油的動作里,看懂了所有未說出口的遺憾——他跪得筆直,脊背卻像隨時會折斷的斗拱。
子夜,賓客漸散。沈爺爺固執地要守靈,蘇郁便取來毛毯輕輕蓋上,自己蹲坐在竹椅旁。香灰落在銅盆里,像極了黔州老戲臺的漏雨節奏。朦朧間,她看見沈硯之穿過月洞門,孝帕在夜風里飄成一片蒼白,手里的香卻握得極穩,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撐。
【苔影搖紅·夜祭孤魂】
“去睡吧,我守著。”沈硯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不容忽視的疲憊。
蘇郁抬頭,看見他眼底的血絲,想起他們在敦煌視頻時,他總說“壁畫修復有進展”,卻從未提過奶奶的病情。她搖頭,往他身邊靠了靠:“一起吧。”
供桌上的苔蘚盆栽里,金毛蘚蔫蔫的,像極了沈硯之此刻的模樣。蘇郁指著盆栽輕聲說:“奶奶把它們養得很好。”他忽然開口,聲音發顫:“她走前說‘榫卯修好了,要記得上油’,可我……”他頓住,喉結滾動,“我連她最后一個愿望都沒聽明白。”
蘇郁握住他的手,觸到掌心新添的繭——比三年前更粗糲,是敦煌的風沙刻下的印記。她想起他說過“古建修復師最怕來不及”,此刻終于懂了那恐懼的重量。月光穿過斗拱,在他臉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她忽然伸手替他拂去肩頭的香灰,像安撫一只受傷的獸。
【晨光破霧·暗流涌動】
天快亮時,沈爺爺在毛毯里發出鼾聲。沈硯之輕輕抱起蘇郁發麻的腿,走向二樓。路過苔蘚區,蘇郁忽然看見0719號樣本旁的半塊芝麻糖,糖紙背面的飛檐畫得歪歪扭扭——那是他童年害怕時的習慣,此刻卻讓她眼眶發酸。
“對不起,”他將她放在床上,“讓你看到我……”
“我該早點來的。”蘇郁拽住他的袖口,看見他耳后新添的傷痕,像道細小的裂縫,“你總是什么都自己扛。”
他低頭看她,晨光里的睫毛投下陰影,像極了敦煌壁畫里的飛天飄帶。忽然,樓下傳來瓷器碎裂聲,伴隨著男人的怒吼:“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告訴我?!”是沈硯之的父親。
蘇郁慌忙起身,從門縫望下去,只見沈父穿著皺巴巴的西裝,正指著沈爺爺怒吼,沈母在旁拉拽,靈堂的白幡被穿堂風掀起,露出沈硯之平靜的側臉——他正跪坐在蒲團上整理供品,仿佛眼前的爭吵與他無關。蘇郁心口一痛,那是比眼淚更讓人心碎的平靜,像座被暴雨侵蝕卻不肯崩塌的古建。
“夠了!”沈爺爺忽然起身,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老太婆臨終前說‘不許吵’,你們還要讓她走不安寧?!”
爭吵聲戛然而止。蘇郁快步下樓,幫忙收拾滿地狼藉,目光卻始終落在沈硯之身上。他有條不紊地擺放香爐、添茶水,偶爾抬頭看一眼遺照,眼底暗潮翻涌,卻始終沒讓情緒決堤。
【正午祭儀·靜默成傷】
喪事儀式開始時,蘇郁站在沈硯之身后,看著他跪在蒲團上,脊背挺得比靈堂的柱子更直。輪到他祭拜時,他接過陳默遞來的香,點燃、鞠躬、插香,每個動作都精準如榫卯嵌合,卻在插香時指尖一抖,香灰落在手背上,燙出紅點。蘇郁攥緊掌心,指甲幾乎掐進肉里,她寧愿他像個孩子般大哭,也不愿見他如此克制。
送葬隊伍出發時,沈硯之攙扶著沈爺爺走在最前,蘇郁被留在戲院子整理雜物。陳默嘆著氣擦桌子:“哎,硯之比他爸穩重多了,老太太的后事全是他一手操辦……”這話像根細針扎進蘇郁心里,她望向空蕩蕩的靈堂,供桌上的苔蘚盆栽孤單單的,忽然想起沈硯之曾說:“苔蘚在陰面墻生長,不是因為喜歡黑暗,是因為沒得選。”
【暮夜私祭·苔月知傷】
忙到傍晚,蘇郁在木工房找到了沈硯之。他穿著舊工裝褲,膝蓋上的藍布補丁是她三年前改的,手里握著奶奶留給他的胸針,旁邊放著童年的工具箱。臺燈下,他正用刻刀在木塊上雕刻松鼠葡萄,木屑落在褲腿上,像極了記憶里的某個午后。
忽然,刻刀在木塊上劃出歪斜的痕跡,他的肩膀劇烈顫抖,卻沒有發出聲音。蘇郁看見他抬手抹了把臉,指縫間漏出的淚,比月光更涼。她想起敦煌的夜晚,他曾在視頻里說:“有時候覺得,古建比人堅強,至少它們的裂痕看得見。”此刻,他的裂痕藏在平靜的表象下,比任何風暴都更洶涌。
“硯之?”伯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沈硯之迅速抹去眼淚,起身時撞翻了工具箱。蘇郁躲在門后,看著他彎腰收拾刻刀,指尖被木屑刺破,卻渾然不覺。她走過去,撿起胸針,看見背面刻著“硯”字,與他腕間銀鐲內側的紋路一模一樣。
大廳里,沈父與伯父在商量遺產分配,沈硯之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頭,仿佛在討論別人家的事。蘇郁望著他被燈光拉長的影子,忽然想起他說過的話:“榫卯的承重極限,就是光芒照進的縫隙。”此刻,她多希望自己能成為那束光,照進他心里的縫隙,讓那些被壓抑的傷痛,得以生長出柔軟的苔蘚。
夜更深了,戲院子終于安靜下來。蘇郁走進苔蘚區,看見沈硯之蹲在0719號樣本前,手里攥著半塊芝麻糖。她輕輕挨著他蹲下,遞去一塊創可貼——他指尖的血,已經在木塊上洇出暗紅的印記。
“小時候,奶奶總說‘哭出來就好了’,”他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可我怕一哭,就再也撐不住了。”
蘇郁握住他纏著創可貼的手,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那就別撐了,我在。”
他渾身一顫,像座終于找到支點的古建,緩緩彎下腰,將頭埋在她頸間。蘇郁聽見他壓抑的啜泣,像春雨落在苔蘚上,輕得幾乎聽不見,卻讓她心口漫過潮汐般的疼痛。她輕輕撫摸他的背,如同安撫一座歷經風雨的老戲臺——有些傷痕,需要用時光的苔蘚去治愈,而她,愿意陪他等待每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
(第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