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棠在丞相府的西廂房住下已有五日。每日清晨，她都會為沈硯診脈換藥，午后則被允許在相府藥房配藥。看似平靜的日子下，暗流涌動。
這日清晨，她剛為沈硯換完藥，正要退下，卻被他叫住。
“林姑娘留步。“
阮清棠轉身，見沈硯已能坐起，正倚在床頭翻閱一本書冊。陽光透過窗紗灑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病容雖未全消，卻已恢復了幾分世家公子的氣度。
“公子有何吩咐？“她垂眸問道。
沈硯合上書冊，抬眼看她：“聽聞昨日你為老夫人施針，治好了她多年的頭痛頑疾？“
阮清棠心頭一緊。昨日老夫人突發頭痛，府醫束手無策，她不得已出手，用了家傳的“金針渡穴“之術。這事竟這么快就傳到了沈硯耳中。
“民女只是略通針法，僥幸見效。“她謹慎回答。
沈硯輕笑一聲：“略通？府醫說那是失傳已久的'金針渡穴'，連太醫院院首都未必能施展。“他目光如炬，“林姑娘的'略通'，未免太過謙虛。“
阮清棠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她早該想到，丞相府中臥虎藏龍，自己的醫術會引起懷疑。但事已至此，她只能繼續周旋。
“幼時曾遇一位游方郎中，傳授了些針法技巧。民女不知什么'金針渡穴'，只是依樣施為罷了。“
沈硯不置可否，突然話鋒一轉：“聽說你來自青州？“
“是。“
“巧了，我有個故人也是青州人士。“沈硯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的玉佩，“姓阮，不知姑娘可曾聽聞？“
阮清棠的血液瞬間凝固。姓阮？他在試探她？她強自鎮定，搖頭道：“民女出身鄉野，見識淺薄，不曾聽聞。“
“是嗎？“沈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阮景行，青州名醫，十五年前因謀反罪滿門抄斬。這事當年轟動一時，姑娘竟不知？“
阮清棠感到一陣眩暈，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火光沖天的夜晚。她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
“民女...那時年紀尚小，不記得了。“
沈硯似乎沒注意到她的異樣，繼續道：“阮家醫術冠絕一時，尤其擅長解毒。說來也巧，我中的這'朱顏改'之毒，據說當年只有阮家有解方。“他抬眼直視阮清棠，“姑娘卻也能解，當真...巧合得很。“
一滴冷汗順著阮清棠的脊背滑下。他知道了？不，若真知道她的身份，她早已身首異處。這不過是試探。
“天下醫術本就有相通之處。“她勉強笑道，“況且民女用的不過是尋常解毒方子，加了一味雪靈芝罷了。“
“雪靈芝...“沈硯若有所思，“此物生于雪山之巔，百年難遇。姑娘從何處得來？“
“是...家師所贈。“
“哦？不知姑娘師承何人？“
阮清棠暗惱自己言語失當，正欲編造，忽聽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名侍女匆匆進來：“公子，二夫人請您過去一趟，說是有要事相商。“
沈硯眉頭微蹙：“知道了。“他轉向阮清棠，“今日就到這里吧。不過...“他意味深長地說，“我們還會再談的。“
阮清棠福身退下，一出房門便雙腿發軟，不得不扶住墻壁。沈硯的每一句話都像刀子，直指她的秘密。他究竟知道多少？
回到廂房，她閂上門，從枕下取出父親的醫案，手指顫抖地撫過扉頁上“阮景行“三個字。十五年了，父親的名字再次被人提起，竟是在這種情境下。
“父親，女兒該怎么辦？“她無聲呢喃。
窗外，一只知更鳥落在枝頭，啾啾鳴叫。阮清棠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告訴她知更鳥是醫者的守護神。她苦笑一聲，若真有神明，為何當年不護佑阮家？
午后，她被喚去為老夫人復診。剛踏入壽安堂，便聽見里面傳來爭執聲。
“...那醫女來歷不明，怎能留在府中？“一個尖利的女聲道，“硯兒中的毒蹊蹺，偏她能解，說不定就是她下的毒！“
阮清棠停在門外，屏息靜聽。
“二娘多慮了。“是沈硯的聲音，冷靜而克制，“林姑娘醫術高明，若非她，祖母的頭疾也不會好轉。“
“誰知道她使的什么妖法！“那女聲更尖銳了，“我聽說她還偷偷翻閱什么醫書，鬼鬼祟祟的...“
阮清棠心頭一跳。她每次看父親的醫案都十分小心，怎會被人發現？
“夠了。“一個威嚴的聲音打斷道——是沈翊，“林姑娘治好了硯兒和老夫人，便是沈家的恩人。二夫人不必多言。“
阮清棠適時輕咳一聲，邁步入內。廳中頓時安靜下來。沈翊坐在主位，旁邊站著一位濃妝艷抹的中年婦人，想必就是二夫人。沈硯則立在老夫人身旁，見她進來，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神色。
“民女來為老夫人復診。“她恭敬行禮。
沈翊點頭：“有勞姑娘了。“
阮清棠為老夫人診脈時，能感覺到二夫人刀子般的目光釘在她背上。診畢，她開了副安神的方子，正要告退，老夫人卻拉住她的手。
“好孩子，老身這頭痛多年，多少名醫看過都不見效，你幾針就解決了。“老夫人慈愛地說，“留在府里多陪陪老身可好？“
阮清棠溫順應是，余光瞥見二夫人臉色鐵青。
出了壽安堂，阮清棠長舒一口氣。有老夫人庇護，她在府中的處境會安全些。正想著，忽見一名小廝匆匆跑來。
“林姑娘，公子請您去書房一趟。“
沈硯的書房位于相府東側，清幽雅致。阮清棠敲門而入，見他正站在書架前翻閱一本古籍。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俊挺的輪廓上投下斑駁光影。
“公子找民女有事？“她站在門邊，不敢貿然進入。
沈硯頭也不抬：“進來，把門關上。“
阮清棠心頭一緊，但還是依言而行。書房內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墨香，她注意到書案上攤開著一本醫書，正是記載“朱顏改“的那一頁。
“公子還在研究此毒？“她試探地問。
沈硯這才抬頭，目光銳利如刀：“我在想，為何有人要對我下這種罕見奇毒。“他合上書，“林姑娘見多識廣，可有見解？“
阮清棠搖頭：“民女不知。“
“那姑娘可知道，'朱顏改'除了能致命外，還有什么特殊之處？“
她心跳加速。父親醫案中確實記載，“朱顏改“不僅能殺人，還能令人神志錯亂，吐露秘密。難道有人想從沈硯口中得到什么？
“民女...不知。“
沈硯突然走近，居高臨下地凝視她：“林素，你到底是誰？“
阮清棠強自鎮定：“民女只是...“
“別說那些搪塞之詞。“沈硯打斷她，“你的醫術絕非尋常，你對'朱顏改'的了解也太過深入。更重要的是...“他壓低聲音，“你看著我的眼神，時而充滿恨意，時而又復雜難辨。我們之前見過？“
阮清棠暗驚。她自以為隱藏得很好，沒想到竟被他看穿這么多。她必須盡快擺脫這種局面。
“公子多慮了。“她后退一步，“民女對公子只有感激之情。若非相爺收留，民女至今還在醫館打雜。“
沈硯盯著她看了許久，突然轉身走向書架，從暗格中取出一個錦盒：“認識這個嗎？“
他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枚青玉玉佩，上面刻著一個“阮“字。
阮清棠如遭雷擊。那是阮家的傳家玉佩！父親生前從不離身，怎會在沈硯手中？她幾乎控制不住要去搶奪的沖動。
“不...不認識。“她聲音發顫。
沈硯將玉佩放回盒中：“十五年前，我曾在青州見過這枚玉佩的主人——阮景行先生。他是位仁心仁術的醫者，我不信他會謀反。“
阮清棠震驚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硯，仇人之子，竟為父親說話？
“公子為何...告訴民女這些？“
沈硯目光深邃：“因為我懷疑，阮家滅門另有隱情。而林姑娘...“他意有所指，“似乎對阮家的事很感興趣。“
阮清棠心跳如鼓。他是在暗示什么？是陷阱還是...
突然，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沈硯迅速將錦盒藏回暗格，低聲道：“記住，無論你為何而來，這府中處處危機。尤其是二夫人，她與宮中關系密切，你要小心。“
話音剛落，門被推開，二夫人帶著兩名侍女闖了進來。
“喲，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二夫人陰陽怪氣地說。
沈硯面不改色：“二娘言重了。我只是向林姑娘請教些醫理。“
二夫人冷笑：“是嗎？那正好，我近來也身子不適，不如請林姑娘給我看看？“
阮清棠知道這是鴻門宴，但無法拒絕。她隨二夫人來到一處偏僻的院落，剛進門，二夫人就變了臉色。
“跪下！“
兩名侍女立刻按住阮清棠的肩膀，強迫她跪下。
“賤婢！以為攀上老夫人和公子就能在相府作威作福？“二夫人尖聲道，“說！你是誰派來的？為何要害公子？“
阮清棠咬牙：“民女沒有害公子，相反，是我救了他。“
“還敢頂嘴！“二夫人一巴掌扇在她臉上，“給我打！打到她說實話為止！“
一名粗使婆子拿著藤條上前，狠狠抽在阮清棠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讓她眼前發黑，但她咬緊牙關不出一聲。
“住手！“
一聲厲喝傳來。沈硯大步走入，面色陰沉如水。
“二娘這是做什么？“
二夫人強笑道：“這賤婢來歷不明，我只是審問一二...“
“審問？“沈硯冷笑，“動用私刑也叫審問？林姑娘是父親的客人，二娘如此行事，不怕父親怪罪？“
提到沈翊，二夫人臉色變了變，悻悻道：“我也是為府上安全著想...“
沈硯不再理會她，彎腰扶起阮清棠。見她臉色蒼白，背上衣衫滲出血跡，他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能走嗎？“他低聲問。
阮清棠點頭，卻在站起的瞬間腿一軟，險些跌倒。沈硯二話不說，將她打橫抱起。
“沈硯！你...“二夫人驚呼。
“二娘若有不滿，大可向父親告狀。“沈硯冷冷丟下一句，抱著阮清棠大步離開。
阮清棠被他抱在懷中，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香和松木氣息。她本該抗拒仇人之子的觸碰，卻莫名感到一絲安心。
“為什么要救我？“她輕聲問。
沈硯低頭看她，目光復雜：“因為你的眼睛...很像一個人。“
阮清棠心頭一震。他看出來了？不，不可能...
沈硯將她送回廂房，命人取來金瘡藥。
“我自己來。“阮清棠接過藥瓶。
沈硯點頭：“我會派個可靠的丫鬟來照顧你。這幾日小心些，二娘不會善罷甘休。“
他轉身欲走，阮清棠突然叫住他：“公子！那枚玉佩...對您很重要嗎？“
沈硯背影一僵，良久才道：“它關系到一個承諾...和一個未解的謎團。“說完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