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陳府書房。
燭火被窗外灌入的夜風吹得明明滅滅,在陳尚溝壑縱橫的老臉上投下扭曲晃動的陰影。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那份由玉衡宗送來的“說明”,紙張邊緣已被揉爛,如同他此刻被屈辱和驚懼反復蹂躪的心?;实郾涞某庳煪q在耳邊,“阻撓圣意”、“不識大局”……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老臉上。而更讓他心驚肉跳的,是此刻正站在書房陰影里的那個“人”。
不,那根本不是人。
那只是一團勉強維持著人形的、不斷蠕動流淌的暗影,輪廓邊緣模糊不清,仿佛隨時會潰散。只有一雙眼睛,兩點幽綠得如同墳頭鬼火的光芒,穿透了陰影的遮蔽,死死釘在陳尚身上。那目光帶著一種非人的貪婪與審視,如同毒蛇盯上了瀕死的獵物??諝庵袕浡还扇粲腥魺o的、令人作嘔的甜膩腥氣,像是腐敗的血液混合著某種劇毒的花粉。
“陳御史……”暗影發出聲音,是幻蛛那熟悉的、帶著詭異嫵媚的腔調,卻破碎嘶啞,如同砂紙摩擦朽木,“你孫兒陳瑜……在宗人府那不見天日的靜室里……想必是度日如年吧?”
陳尚渾身一顫,渾濁的老眼猛地盯向那團暗影,聲音因極度的驚怒而變調:“妖孽!瑜兒……瑜兒他如何了?!你若敢傷他一根毫毛……”
“呵呵呵……”幻蛛的暗影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輕笑,打斷了陳尚色厲內荏的咆哮,“傷他?我怎會舍得?他可是……我能否重聚魂體、再臨世間……最鮮美的養料啊……”
隨著她的話語,那暗影般的身體邊緣猛地探出數道粘稠如墨汁、細若發絲的黑色絲線!絲線無聲無息,快如鬼魅,瞬間纏上了陳尚的脖頸、手腕!冰冷、滑膩、帶著死亡氣息的觸感瞬間滲入皮膚,直抵骨髓!
陳尚如遭電擊,想要掙扎,卻發現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冰水凍結,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只有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倒氣聲,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
“感受到了嗎,陳御史?”幻蛛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鉆進陳尚的耳膜,“你孫兒的魂魄,正在我為他編織的‘美夢’里……一點一點……被抽離、被品嘗……那滋味,真是令人回味無窮呢……”
“不……不……”陳尚的眼珠因恐懼而暴凸,喉嚨里擠出破碎的嗚咽。
“想救他嗎?”幻蛛的聲音陡然充滿誘惑,如同地獄傳來的魔音,“很簡單。替我……打開京城‘生門’的封印一角……只需……一絲縫隙……讓我能引動城中那萬千凡人的怨憎、恐懼、貪婪……這些最甜美的‘食糧’……匯聚成河……”
她緩緩靠近,那張由暗影勉強勾勒出的、屬于昔日俏婦人的臉幾乎貼到了陳尚慘白的鼻尖上,幽綠的眼瞳如同漩渦:“作為回報,我不但放了你孫兒……更賜你……延壽百載的秘法……讓你親眼看著……寧承安……陸通明……還有那該死的小崽子……在腐朽與絕望中哀嚎……如何?”
陳尚的呼吸徹底停滯了。延壽百載……看著仇敵哀嚎……這魔鬼的誘惑如同劇毒的蜜糖。而孫兒陳瑜凄慘的下場,更是不敢想象的夢魘。一邊是家族血脈斷絕的深淵,一邊是魔鬼許諾的毒果……老邁的御史渾身篩糠般顫抖,豆大的冷汗沿著松弛的臉頰滾落,滴在冰冷的地磚上。那纏繞在脖頸上的黑色絲線,如同命運的絞索,正在緩緩收緊。
與此同時,恒然族數萬精騎的營盤如同鋼鐵荊棘駐扎在紅柳原,牢牢楔入這片咽喉要地。大纛在風中獵獵作響,斡勒赤身披玄黑重甲,獨立于轅門高臺之上,右眼那只血晶般的豎瞳,冷漠地俯瞰著遠方玉衡宗修士構筑的防線。齊楓的震霆營如同磐石,釘在紅柳原外圍,雙方雖未接戰,但無形的殺機已如實質般在曠野上碰撞、絞殺。
“賢王,”大祭司罕玨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斡勒赤身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狂熱,“長生天的勇士們士氣如虹!只待您一聲令下,便可踏平那齊楓的營寨!烏桓與崖族那邊也拖住了大周主力,寧承安鞭長莫及!時機已至啊!”
斡勒赤沒有回頭,只是右眼血瞳的深處,一絲煩躁的漣漪悄然蕩開。時機?罕玨只看到眼前的戰機和掠奪的誘惑,卻看不到更深處的漩渦。紅柳原這把懸在大周咽喉的尖刀,同樣也抵在他恒然族的后心!烏桓、天恒氏、崖族……這些盟友不過是因利而聚的豺狼。一旦大周真的被逼到絕境,或者玉衡宗展現出足以扭轉乾坤的力量,第一個反噬他恒然族的,很可能就是這些“盟友”!
一股強烈的、源自靈魂深處的不安攫住了他。這不安并非來自戰場,而是來自體內——那沉寂了數年的、名為“相柳”的存在,似乎正在這無邊殺伐與死寂的戰場上……緩緩蘇醒!一種冰冷粘稠的意志,正透過右眼,一絲絲地滲透他的感知,如同冬眠的毒蛇在暖陽下舒展著它致命的毒牙。
“不急……”斡勒赤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強行壓下那股令他心悸的悸動,“再等等。讓寧承安在定城關多流點血。讓那些豺狼……再多消耗一些。”
罕玨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不敢再言,躬身退下。
屋外的陣風凜凜,卻吹不散心頭那愈發沉重的陰霾。他下意識地抬手,撫上右眼那冰冷的護額。指尖觸碰到金屬的瞬間——
“嗬……”
一聲低沉、沙啞、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嘆息,毫無征兆地在他靈魂最深處炸響!那聲音帶著無盡的貪婪與一絲剛剛蘇醒的慵懶,如同沉睡了萬載的兇獸睜開了第一只眼睛!
“多么……甜美的氣息……死亡、恐懼、不甘的怨恨……還有……同類的味道……”
斡勒赤渾身劇震!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右眼處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護額之下,那血晶般的豎瞳驟然亮起,猩紅的光芒幾乎要透出金屬的遮蔽!一股冰冷、浩瀚、充滿古老腐朽氣息的意志,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蠻橫地沖刷著他的識海!
他急忙盤膝坐在鋪著厚厚狼皮的矮榻上,周身籠罩著一層肉眼可見的、極不穩定的暗紅色光暈。光暈吞吐閃爍,時而凝練如血鉆,時而渙散如煙霧,映照著他緊閉的雙眼和緊蹙的眉心,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識海深處,早已不是記憶中的草原與星空。
這里是一片翻騰著無盡血浪的汪洋!粘稠的血漿如同煮沸的巖漿,咕嘟咕嘟冒著氣泡,散發出濃烈的鐵銹與硫磺混合的惡臭。天空是壓抑的暗紫色,無數扭曲的、痛苦的靈魂面孔在云層中若隱若現,發出無聲的尖嘯。
在這片血海中央,懸浮著一座由森森白骨壘砌的島嶼。島嶼之上,是斡勒赤的意識化身。
他的對面,懸浮著一個龐大到令人窒息的陰影!那陰影呈現出鳥首人身之形,雙翼展開遮天蔽日,每一片羽毛都流淌著污穢的黑紅光芒。正是黯靈相柳!它那巨大的鳥喙開合,發出的卻不是聲音,而是直接震蕩靈魂的意念洪流,充滿了貪婪與暴虐:
“斡勒赤!你還在掙扎什么?!看看你腳下的血海!看看這片由你族人的怨恨、戰場上的殺戮滋養出的沃土!它本該是我的力量!是我的溫床!你這具身體,經過這三年靈氣的淬煉和血氣的滋養,早已是完美的容器!把它交給我!唯有我,才能帶領你的族人撕碎大周的長城,奪回屬于你們的榮耀牧場!否則,待那寧承安穩固了玉衡宗,待那天命人真正成長起來……你和你的恒然族,都將化為這片血海里的泡沫,永世沉淪!”
相柳的意念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斡勒赤的靈魂。劇痛讓他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彎刀。血海掀起滔天巨浪,無數只由血漿凝聚成的巨手從浪濤中伸出,抓向白骨島嶼,試圖將他拖入深淵!
“放屁!”斡勒赤發出一聲震徹血海的咆哮,殘破的戰甲上爆發出不屈的血色光芒,狠狠斬碎了幾只抓來的血手!“相柳!你不過是個被封印了千年的殘魂敗魄!你救我,助我,不過是覬覦我這具軀殼!我恒然族的命運,輪不到你這邪魔來主宰!榮耀?牧場?”他手中的彎刀直指相柳那巨大的鳥首,聲音帶著刻骨的嘲諷與決絕,“讓你占據我的身體,讓我的族人淪為只知殺戮的魔傀,那才是真正的永世沉淪!我斡勒赤可以死!但恒然族的魂,不能滅!”
“愚蠢!”相柳暴怒,巨大的陰影猛地壓下,血海瞬間沸騰,化作無數條猙獰的血龍,咆哮著撲向白骨島嶼!“沒有我的力量,你拿什么去抗衡玉衡宗修士?拿什么去抵擋那些被喚醒的怨鬼?拿什么去實現你所謂的部族存續?你連紅柳原都守不?。∧阒粫е隳强尚Φ膱猿郑湍阏湟暤囊磺?,一起毀滅!”
相柳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帶著譏諷,“況且沒有我,你早已是定城關外的一具枯骨!沒有我,你恒然族早已在寒風中凍斃!你的力量,你的地位,你的部族存續……哪一樣不是拜我所賜?現在……是時候付出代價了!你的身體,你的靈魂……都應歸于我!”
“為了……族人……”斡勒赤的意識化身發出瀕死野獸般的低吼,殘破的身軀爆發出最后、最熾烈的血光!那光芒不再狂暴,反而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重與守護的意志,硬生生頂住了相柳意念的碾壓!
“吼——!”相柳發出驚怒交加的意念咆哮,它感覺到斡勒赤的意志核心,那守護部族的執念,竟在絕境中發生了某種蛻變,變得無比堅韌,難以徹底磨滅!強行吞噬,代價太大,甚至可能兩敗俱傷!
“相柳!”斡勒赤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地底傳來,帶著決絕的沙啞,“你想要這具身體……可以!但不是吞噬!是交易!”
相柳那龐大的陰影猛地一滯,翻騰的血海也仿佛凝固了一瞬。
“說!”一個冰冷的意念砸向斡勒赤。
“我讓你暫時主導身體,獲取力量……但最終控制權,必須在我!你助我擊退大周,助我部族在紅柳原站穩腳跟,獲取足夠的生存之資!待我族危機解除……我自會……給你一個滿意的‘報酬’!否則……”斡勒赤的意識化身死死盯著那巨大的鳥首,手中的彎刀爆發出最后的血芒,“我寧可引爆這識海,與你……同歸于盡!讓你這千年殘魂,徹底化為虛無!”
識海血浪滔天,白骨島嶼在狂潮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巨大的鳥首陰影居高臨下,兩點猩紅如同煉獄熔爐的瞳孔,死死釘在下方那渺小卻爆發出驚人不屈光芒的身影上。粘稠的惡意與毀滅的氣息幾乎凝成實質,沉甸甸地壓榨著每一寸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