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徹斯特的雨季來得猝不及防。

溫晴抱著剛借來的專業錄音設備，狼狽地沖進學生公寓樓。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在淺灰色衛衣上暈開深色的痕跡。她跺了跺腳，甩掉球鞋上的水珠，一邊摸索鑰匙一邊用肩膀夾住手機。

“媽，我到了...不，設備沒淋濕...知道了，會吃維生素...“

鑰匙剛插進鎖孔，門就被人從里面拉開了。室友艾瑪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金發，睡眼惺忪地指了指客廳：“有你的包裹，中國來的。“

一個棕色的紙箱安靜地躺在茶幾上，邊角已經有些磨損，顯然經歷了漫長的旅途。溫晴的心跳突然加速——她沒有網購任何東西，而這個熟悉的潦草字跡只可能屬于一個人。

剪刀劃開膠帶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格外清晰。紙箱里整齊地碼放著幾樣物品：一盒她最愛的烏龍茶包，幾袋家鄉的牛肉干，一本《英倫生活指南》，還有...一個黑色的U盤。

溫晴幾乎是跑著回到自己房間，筆記本電腦開機的那幾秒鐘顯得無比漫長。U盤里只有一個音頻文件，命名為《給曼城時差黨》。

手指懸在觸控板上方，她突然有些膽怯。距離上次見到沈墨已經過去了87天，期間他們保持著每天的視頻通話，但隔著屏幕的觸碰終究是虛幻的。現在，這個音頻文件里藏著他真實的聲音，他親手彈奏的旋律...

點擊播放。

前五秒是寂靜，只有細微的電流聲。然后，鋼琴聲像月光一樣流瀉而出——是《聽見你的聲音》，但比記憶中的版本更加豐富，更加成熟。溫晴閉上眼睛，仿佛看見沈墨坐在琴前，修長的手指在黑白鍵上起舞，左耳的銀色音符耳釘隨著節奏微微閃光。

曲子進行到三分十二秒，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鋼琴聲中混入了另一個聲音——她自己的聲音，來自去年在校園廣播站的錄音：“今天的午間音樂節目到此結束，這里是溫晴...“

沈墨把她的廣播錄音采樣進了曲子。

溫晴猛地睜開眼睛，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音頻的最后，是沈墨難得溫柔的嗓音：“溫晴，我申請了曼徹斯特音樂學院的交換項目。等我。“

窗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照在床頭那張她和沈墨的合影上——畢業典禮那天，他們穿著校服，在音樂教室的鋼琴前相視而笑。

溫晴擦干眼淚，打開電腦上的音頻編輯軟件。如果沈墨能把她的聲音寫進曲子，她為什么不能把他的音樂放進廣播節目？

曼徹斯特大學校園廣播站的設備比明德高中的先進許多，但溫晴操作起來依然得心應手。她戴上監聽耳機，開始剪輯沈墨發來的音頻，混入自己在英國錄制的各種聲音：圖書館的翻書聲、咖啡館的閑聊、宿舍樓下的雨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獨特的“聲音明信片“。

“給BJ的天才作曲家，“她在郵件里寫道，“現在你也能聽見我的世界了。“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溫晴感到一種奇妙的滿足感。八千公里的距離，七小時的時差，在他們創造的聲音宇宙里不復存在。

兩周后的深夜，溫晴正在趕論文，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沈墨的FaceTime請求，背景音嘈雜得不像在琴房。

“看窗外。“他的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

溫晴拉開窗簾，公寓樓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沈墨舉著手機，仰頭望著她的窗口，身邊放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他穿著黑色大衣，脖子上圍著溫晴去年織的那條深藍色圍巾，左耳的銀色耳釘在路燈下閃閃發光。

“你說'等我'，“他的聲音通過手機和夜空同時傳來，“可我等不及了。“

溫晴甚至沒顧上換鞋，穿著拖鞋就沖下了樓。當她氣喘吁吁地站在沈墨面前時，才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

“交換生項目不是下個月才開始嗎？“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哽咽。

沈墨放下手機，直接用自己的額頭抵住她的：“提前來熟悉環境。“他冰涼的鼻尖蹭過溫晴的臉頰，“順便監督某個總忘記吃早餐的人。“

溫晴這才注意到他腳邊還放著個保溫袋，里面是幾個精致的餐盒。“BJ帶來的，“沈墨得意地說，“你最愛的煎餅果子，我讓店家多加了薄脆。“

“瘋子，“溫晴把臉埋進他的圍巾里，聲音悶悶的，“煎餅果子過不了海關的。“

“所以我學會了做。“沈墨輕吻她的發頂，“面粉是英國買的，醬料自己調的。嘗嘗看？“

公寓的公共廚房里，溫晴咬下第一口煎餅時，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味道不對，完全不對，太咸，薄脆也不夠脆。但這是沈墨做的，他跨越八千公里，就為了讓她吃上一口家鄉的味道。

“難吃就別勉強。“沈墨有些尷尬地想拿走餐盒。

溫晴護住食物：“敢搶就分手。“

他們相視而笑，就像過去在明德高中的音樂教室里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沈墨的交換生生活比想象中忙碌。除了音樂學院的課程，他還在當地一家錄音室兼職，為獨立電影配樂。溫晴的傳媒專業同樣不輕松，采訪、剪輯、錄音...兩人常常只能在深夜的便利店相遇，分享一杯關東煮和一天的見聞。

“今天有個好消息。“某個雨夜，沈墨神秘地遞給她一張名片，“看這個。“

溫晴借著便利店的燈光辨認上面的字：“'聲紋'工作室...這是？“

“我的。“沈墨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和兩個同學合租的小工作室，可以接商業配樂。今天第一個客戶付了定金。“

溫晴驚訝地看著他：“你什么時候...怎么都沒告訴我？“

“想給你個驚喜。“沈墨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放在她手心，“這是給你的。工作室最安靜的角落，我布置了個簡易錄音間...萬一BBC不要你，至少有個地方錄節目。“

溫晴握緊那把還帶著體溫的鑰匙，突然明白了沈墨這段時間的黑眼圈從何而來。他一定是在課后熬夜工作，才攢夠了啟動資金。

“傻子，“她捏了捏沈墨的手，“BBC的實習面試我已經通過了。“

沈墨夸張地捂住胸口：“看來我的錄音間要閑置了。“

“才不會。“溫晴湊近他耳邊，輕聲說，“我要在那里做一檔專屬節目...《聽見沈墨的聲音》。“

雨聲漸大，敲打著便利店的玻璃窗。在這個異國的雨夜，兩個年輕人分享著一碗熱湯，規劃著看似遙遠卻觸手可及的未來。

春去夏來，溫晴的廣播節目在校園里小有名氣，甚至引起了當地電臺的注意。而沈墨的工作室也逐漸步入正軌，接到的配樂邀約越來越多。

六月的一個周末，他們受邀參加曼徹斯特國際學生藝術節。沈墨的鋼琴獨奏被安排在露天主舞臺，溫晴則是閉幕式的主持人。

“緊張嗎？“演出前，溫晴幫沈墨調整領結。

沈墨搖搖頭，指了指左耳的助聽器：“有它在，還有你...沒什么好怕的。“

然而當沈墨走上舞臺時，溫晴注意到他的步伐有些僵硬。前奏響起時，他的手指甚至在琴鍵上微微顫抖——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曲子進行到一半，意外發生了。沈墨的助聽器突然發出一陣刺耳的嘯叫，他的手指猛地停在琴鍵上，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臺下的觀眾開始竊竊私語。

溫晴站在側幕，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在嘈雜的戶外場地，失去助聽器的沈墨幾乎無法聽清自己的演奏。

就在工作人員準備上臺時，溫晴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快步走到舞臺邊緣，沒有上臺打擾沈墨，而是開始輕聲哼唱他正在演奏的旋律。

起初只有前排的觀眾能聽見，但隨著她的聲音越來越堅定，周圍的嘈雜聲漸漸安靜下來。沈墨抬起頭，目光鎖定在溫晴身上。他深吸一口氣，手指重新落在琴鍵上，這一次，更加有力，更加自信。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盡管聽不見琴聲，沈墨卻完美地跟上了溫晴的哼唱節奏。他們的眼神緊緊相連，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彼此。溫晴的聲音，沈墨的琴聲，交織成一曲動人的二重奏。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全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沈墨站起身鞠躬，然后徑直走向舞臺邊緣，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溫晴拉上了舞臺。

“這首曲子，“他對著話筒說，聲音有些顫抖，“獻給我的耳朵，我的靈魂，我的溫晴。“

臺下爆發出更熱烈的歡呼。溫晴紅著臉，在沈墨耳邊說了什么，引得他笑出聲來——后來校報記者追問時，沈墨只是神秘地搖頭：“這是秘密。“

演出結束后的慶功宴上，沈墨被各路音樂人團團圍住。溫晴遠遠地看著他游刃有余地應對各種問題，左耳的助聽器在燈光下閃閃發光，不再有任何掩飾。

“你男朋友真是天才。“艾瑪湊過來，遞給她一杯果汁，“聽說皇家音樂學院想挖他？“

溫晴點點頭，心里涌起復雜的情緒。沈墨確實收到了邀請函，那是個難得的機會，但意味著他要提前結束交換，轉去倫敦。

“你會跟他一起去嗎？“艾瑪好奇地問。

溫晴沒有立即回答。她的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與沈墨相遇。他正舉著香檳杯對她微笑，眼神里滿是驕傲和愛意。

深夜，他們手牽手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曼徹斯特的夜空難得晴朗，星星像撒落的鉆石。

“關于皇家音樂學院的邀請...“沈墨突然開口。

“你應該去。“溫晴搶著說，“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

沈墨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但那就意味著...“

“意味著我們要暫時分開，我知道。“溫晴深吸一口氣，“但這次不會像上次那么難了，對嗎？倫敦到曼徹斯特才兩個小時火車。“

沈墨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打開日歷APP：“我算過了，如果每周五晚上去倫敦，周日晚上回來，我們每個月能見八天。加上寒暑假...“

溫晴驚訝地看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行程安排——沈墨已經規劃好了未來半年的見面計劃，甚至標注了每次乘坐的火車班次。

“你什么時候...“

“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沈墨吻了吻她的指尖，“溫晴，這次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面對分離。無論多遠，我都會找到你。“

街燈下，他們的影子交融在一起，長長的，一直延伸到路的盡頭。溫晴想起高三畢業那年，沈墨在機場用摩斯電碼發來的「我愛你」；想起異國他鄉的第一份煎餅果子；想起今晚舞臺上那個默契的對視...

“沈墨，“她輕聲說，“我們錄張專輯吧。“

“什么？“

“一張記錄我們所有聲音的專輯。“溫晴的眼睛在夜色中閃閃發亮，“你的鋼琴，我的廣播，BJ的風，曼城的雨...所有我們跨越時空的對話。“

沈墨的笑容在月光下格外溫柔：“就叫《聽見你的寂靜》？“

“不，“溫晴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語，“叫《我們的聲音永不消逝》。“

遠處，教堂的鐘聲敲響十二下。新的一天開始了，而他們的故事，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