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那抑揚頓挫、感情豐富的純真青年聲音,又一次響徹在顯德殿中:
“大安國皇帝敬問華夏祖國皇帝無恙:”
“昔者,晉武既崩,孝惠踐祚,匈奴以勁騎南侵,中朝以疲兵北應。乾坤失序,君子滅跡于屯蒙,海內崩離,賢達違邦而遠逝。”
“吾十世祖,出自范陽名門,仕于遼東大郡,感中華之隳圮,痛神州之板蕩,遂于永嘉六年壬申,率宗族昆朋,親戚友好,凡一千余家,八千余口,劈波斬浪,乘桴浮于海上,戰天斗地,舍命愿尋樂土。”
“感皇天厚恩,念祖宗庇佑,終教先祖踏上大陸,于是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建都稱制,國號大安。”
“赫赫我祖,奄營東土,令伊稱功,開疆建宇,子孫錫胤,英賢接武,遂啟宗坊,可傳千古。”
“然,三百年樂土安居,終不忘神州祖地,九千里山河我有,仍難舍華夏故國。十世以來,思念日增,每有祭祀,不忘中土。”
“唯辛巳年秋七月甲子日,金風西來,和煦惠暢,凌晨赤霞遍天,甲夜金烏不墜,如是者數日。命司天臺卜之,辭曰:‘故國老秦,已現圣王,安邦濟世,撥亂救民。中華板蕩即平,今朝昌盛久遠。’”
“吾心激蕩,與有榮焉,思故國之心每熾,祭祖塋之念更盛。乃設大安國遣華夏祖國使團,命嫡九子渤海郡王明為正使,特命全權一切事務。同行副使禮部右侍郎太原王某、兵部郎中遼東封某等。”
“吾兒年幼,未經錘煉,今命出使,心實難舍。唯望故國皇帝,念及華夏一脈,照看吾兒為盼。”
張明語聲停住,大殿一片寂靜。
眾人互相對視,兩眼盡是掩飾不住的震驚,另外也許還有懷疑、迷茫、切齒、嘲弄、僥幸與興奮,但還一時不能從中回過神來。
李世民靜靜地坐在御案后,把殿中群臣的表情盡收眼底。
程咬金出班:“臣啟陛下,臣實在難以想象,陛下的恢弘偉業竟能驚動上天,陛下的無上威名竟能傳到萬里海外,臣衷心為陛下賀。”
秦瓊、尉遲敬德、李孝恭、柴紹、侯君集、李世勣、劉弘基、李道宗、段志玄、張亮、張公謹、劉德威等人,紛紛出班,為皇帝賀。
但不管怎樣杰出的指揮家,手下也會出現不和諧的音符。
朝集使的陣營中有一人出班說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欲向太史局令請教。”
李世民眼光瞥去,原來是涼州都督、充涼州朝集使、長樂郡王李幼良。
李世民微笑道:“長樂叔只管問他。”
李幼良是李淵叔父李祎的兒子,故而李世民稱他為叔。
太史局是秘書省下設的一個機構,其長官為太史局令,從五品下。掌察天文,稽歷數。凡日月星辰、風云氣色之異,率其屬而占。
方才這個太史局令聽張明說到“唯辛巳年秋七月甲子日”幾句,只覺頭腦嗡地一聲就要炸開,知道自己要有麻煩。
他是個從五品下的官,在殿外官員中還能抬頭挺胸,在這殿里,就是個吊車尾的,本來就呆在殿門口,現在只想往門外跑。
李幼良走到他的面前,說道:“請問局令,辛巳年是哪年?”
太史局令忙道:“回大王,武德四年。”
李幼良道:“某記得那年秋七月,多是陰雨天,并無什么凌晨赤霞遍天,甲夜金烏不墜之事。局令可還記得,七月甲子日是這般天象嗎?”
太史局令福至心靈,問道:“敢問大王,你那時在哪里?”
李幼良道:“某是涼州都督,自然是在涼州。”
太史局令:“大王你在涼州,那里陰雨天氣,焉知長安不是秋日高照,赤霞滿天?”
李幼良道:“那究竟那天長安是不是那樣的天象?”
張明接口道:“請問這位涼州都督,你可知大唐天下有多大?東西多少里?南北多少里?幽州已是漫天飛雪,廣州還須光腳赤膊。揚州可能淫雨霏霏,秦州大約赤日炎炎。”
“大唐一國就氣候各異,何況萬里海外?我國國書說的是我國天象,又不是大唐天象,何況,我國天象都能預示華夏時局,大唐天象就更應該有所反應。可請大唐有關部門,查一下那天的天象記錄,我想必然會與平日不同。”
太史局令如奉綸音,忙不迭道:“貴使一番訓教,下官如醍醐灌頂,待下官回去翻閱記錄,天象必然有異。”
你以為書呆子真能做事務官?太史局令也是個聰明人。
李幼良怒瞪張明,卻又不敢放肆,恨恨退去。
一眾朝臣都看著張明,沒想到這個少年人,看上去文質彬彬,卻心思機敏,言辭更是鋒利。
朝集使那邊又有一人出班,對張明拱手說道:“見過貴使,在下滑州總管杜才干,曾在鄭洛道上與貴使有過一面之緣,貴使可還記得?”
張明也拱拱手:“張某如何不記得?那日杜總管在鄭洛道上意氣飛揚,叱咤風云,睥睨萬物,叫張某記憶深刻。”
杜才干不由氣結,強忍火氣,說道:“張貴使,杜某有一事不明,望貴使不吝賜教。”
張明呵呵笑道:“杜總管只管發問,張某知無不言。”
杜才干道:“杜某之疑問是,貴國司天臺如此厲害,上通天文,下察地理,中曉人情。可是為何他能卜算到萬里華夏,卻不能預測到近在眼前?他能知道天象有變應在大唐,卻不能知道貴使一行會遭遇海難?難道這樣能交通神明的人,也是燈下黑?”
群臣中有幾人發出低低的笑聲,看來杜才干的問題讓他們產生了共鳴。
未等張明回答,武官之中有人走出,來到張明面前,行禮道:“末將左監門將軍長孫安業,也有問題向貴使討教,貴使與你二三十名屬下,同是棄大艦而登小舟,同樣在茫茫大海逃生,為何貴使與三位娘子能得活命,而屬下卻葬身大海?難道貴使也有神助?”
長孫安業語聲剛落,群臣中的低笑聲更多。
在金殿之上發出這種笑聲,屬于君前失儀,殿中侍御史正要過來揪出幾個,當面立威,卻見他們的老大,御史大夫杜淹沖他們搖頭,只好止步。
李世民有些吃驚,他原來在心中也隱隱有這樣的疑問,但都是一閃而過,并沒有往深處想,更沒有料到,杜才干和長孫安業,竟會在這個時間,當著滿朝文武,直接提了出來。
他深深地看了兩人一眼,又把目光停到張明身上,看他如何作答,心中暗道,張照臨,你千萬不要被他們問住。
張明面色平靜,并無一絲被人問到痛處的心虛與驚慌,他先對御案后的李世民施了一禮,再對杜才干與長孫安業道:“二君的提問,很好,很強大,很能直擊心靈,張明佩服。那張某就這兩個問題,合在一起,為二君作答。”
他提起音量,鏗鏘的話語再次傳遍顯德殿:“我大安國司天臺,乃是當年那位拿來海外地圖,說動先祖東渡的葛仙翁高足所手創,三百年來,每有所卜,皆無失誤。既能占到萬里之外華夏時局,又如何不能知道張某此行會有劫難?”
“當張某家君向群臣們說起,他想派遣使團,回華夏祖國朝見新出圣主,并祭奠先祖時,司天臺就向家君提出,使團此行,可能遭遇一場磨難。那時家君有些擔憂,就問我,是否還想去中土,若是不愿,他也不做勉強。”
“我就咨詢司天臺諸君,這所謂磨難,到底能有多么嚴重,是否會喪命大海?司天臺回道,如果九殿下當真已下定決心前往中土,那么微臣就贈與九殿下一本書。此書乃圣人所作,短短五千言,道盡世間一切真理,只要九殿下須臾書不離身,當可保得九殿下有驚無險,縱九死終得一生。”
張明說到此處,又有些黯然神傷:“可惜此書司天臺只給了張某一本,海難之際,張某太過自私,帶在自己身上,又在海浪推動之下,與其他逃生之人越行越遠,終是自己得活,而他們卻......”
聽到張明此話,一眾朝臣再次發出騷動,什么書能有這么大的作用?而且自古書籍只有論卷,論函,哪有論本的?”
李世民好奇心更盛,他已經忍不住了,高聲道:“貴使,此書現在可帶在身上?”
張明道:“回陛下,此書一直在外臣內子陳氏身邊,片刻不離。”
林楠、陳墨、劉欣然,在屏風后面,陪著長孫皇后,時不時說些悄悄話,可四個女人的耳朵,一直都在傾聽大殿上的對話,心弦也隨著殿中的交鋒而波動。
當陳墨聽到張明最后這句話,不由心中砰砰直跳,歡樂與自豪溢滿胸膛,她眼眶泛紅,幾欲落淚,只在心中吶喊:明哥,還是我的明哥,你是我的心中偶像,我為你自豪!
長孫皇后微微一笑:“陳娘子,張貴使說那本書在你的手中,可否讓本宮先睹為快?”
陳墨回過神來,手有些抖,慢慢從隨身皮包里,掏出一本書,交給長孫皇后。
女士隨身帶包這個習慣,可不是后世才有的,據出土文物得知,最遲唐朝就有了造型時尚的手提包。
當張明口中的保命書送到李世民案頭,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封面上的三個行楷大字《道德經》。
李世民再也顧不得形象,放聲大笑:“原來是朕的祖宗,保佑貴使逢兇化吉,遇難成祥,雖經千辛萬苦,終能到達大唐。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