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方裕派出的信使,比鐘二呂和劉良晚出發(fā)兩天,到了長安已是八月三十,可巧京師正在戒嚴,就在城外胡亂住了一晚。
第二天還不錯,九門大開,信使終于進城,奏報遞到尚書都省左司,不一會員外郎出來接見,說迎接使節(jié)大軍已經出城,你們回去吧。
信使還算頭腦清楚,知道事情有些不對,也沒心思去東西兩市逛逛,趕緊離了長安城,原路返回。半途追上一支幾百人的隊伍,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是去即墨迎接外國來使的。這才有些著急,快馬加鞭回萊州報信。
牛方裕聽到信使回報,不敢怠慢,連忙親自帶人前來即墨,正好與迎使軍前后腳到此。
牛必利被反綁雙手,一見父親來到,急忙喊道:“阿爺救我,他們抓了兒子,說兒子要搶奪什么國寶。”
牛方裕已經下馬,他只往吳黑闥劉德行這邊看,并沒有注意到自己兒子也在這里,一聽兒子叫喊,扭頭看了一下,心中一沉,狠狠瞪了兒子一眼,牛必利不敢再叫。
萊州錄事參軍事王志挺也隨牛方裕前來,他這才注意到,自己的侄子王景昭也在這里,與牛必利一樣被反綁著,而且十幾個家丁都是被捆縛雙手,不由大驚失色。他強按下心中驚懼,只是對侄子使個眼色,并沒有出聲。
王景昭比牛必利聰明得多,他知道在這種情景下,還是不要亂叫的好,叔父必然會想辦法救自己。
牛方裕在長安任郎中好幾年,和吳黑闥也是認識的,幾個王公子弟也都見過,先與他們互相行禮問候,又多打量了張明幾眼,問道:“請問閣下可是安國使節(jié)渤海王殿下?
劉德行忙為他們引見,張明與牛方裕見禮,眼中閃過幾絲交鋒。
然后牛方裕面色有些不善,問劉德行道:“敢問貴縣,我家小犬犯下何罪,竟被貴縣捆綁在此?”
劉德行此時已無退路,早晚也要面對牛刺史,不如就在今天,當著吳將軍與諸位公子的面,把事情說開。
他便拱拱手道:“回使君,令郎與青州密縣王家子弟王景昭勾結,意圖搶奪張貴使進獻給天子的國寶大禮,當場被張貴使與其伴當擒下。”
說著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卷軸,遞給牛方裕:“使君請看,這是問話筆錄,王景昭手下家丁對此供認不諱,只有王牛二位郎君倒是咬牙不認。”
牛方裕接過筆錄,大略翻看了一下,說道:“敢問貴縣,張使節(jié)有何國寶,值得小犬與王家子弟搶奪?他們雖然年幼,也不是沒見過世面。”
眾人都看向張明,張明微微一笑,對身后鄭三品道:“三品,去到車上把皮箱取來。”
行李箱放到眾人面前,張明撥了幾下密碼,拉開拉鏈,打開箱蓋,里面是兩個檀木匣子。取出一個當眾打開,一剎那間,眾人呼吸好像都要停止,我的天,想都想不到,兩只一模一樣的水晶瓶,里面竟然都有一條水晶龍!
張明看看眾人表情,問道:“諸君,這能不能算是國寶?”
眾人卻都看向牛方裕,你提的問題,你來回答。
牛方裕不愧是弒過君的狠人,面不改色道:“應當算得。”
張明又打開另一個檀木匣,眾人看了,當然又是一陣驚嘆。
張明趁機說道:“本來張某這些時日一直提心吊膽,唯恐國寶有失,既是吳將軍已到即墨,那這國寶的保管之責,張某就可移交給吳將軍。”
吳黑闥還能說啥,當然痛快答應,安排中軍一名正經校尉妥善保管。
牛方裕看著劉德行,眼中怒火再也抑制不住,恨聲說道:“張使節(jié)既帶來這般貴重國寶,貴縣在文牒之中為何不說?”
張明接口道:“是張某如此要求劉明府,為保密起見,讓他不得對任何人提及國寶二字,只能單獨上奏貴國天子。”
突然,王志挺似是抓住張明話中漏洞,插嘴道:“既是張使節(jié)不叫劉明府說與任何人,牛小郎君與王景昭自然也是不知,那他們又怎會去搶你國寶?必然是有人誣陷他們。”
張明哂笑一聲:“是我告訴他們的。”
眾人大驚。牛方裕道:“張使節(jié),說話要合乎情理,你對所有人都隱瞞,為何要告訴他二人?”
張明有些委屈地說道:“前天王景昭與令郎來過這里,令郎一直說張某是個假冒的皇子,還說要叫他阿爺來捉拿張某。張某被逼無奈,只好對他說,張某真是皇子,身邊還帶有國寶,叫他千萬不要聲張,等天子旨意下來,一切都能明了。誰知他們卻生了覬覦之心,昨晚假意過來飲酒交談,不想卻是要搶奪國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牛必利更加委屈,大叫道:“張明,你血口噴人,小爺是說過你假冒皇子,但你何時說過國寶之事?”
王景昭也叫了起來:“張明,看你文質彬彬,卻為何這般顛倒黑白,在下分明是與你談鹽巴生意,哪里會去搶你國寶?”
吳黑闥好像對鹽巴二字很感興趣,聞言問道:“張使節(jié),什么鹽巴生意?你從海外來,難道還帶著鹽巴?”
眾人眼神都落在張明身上。
這話問得正是時候,張明輕咳一聲:“好叫諸位知道,張某在即墨這些天,發(fā)現(xiàn)我大唐鹽價貴的難以想象,比糧食價格都高出甚多,百姓吃鹽太過艱難,故而我與娘子來到這里,就想盡快試制出曬鹽之法,以解決大唐鹽價過高之患。”
在場諸人,聽到張明這話,比剛才見到國寶更加震驚,吳黑闥不由一把拉住張明,顫聲問道:“張使節(jié),那曬鹽之法,可曾試制出來?”
張明微笑道:“好叫吳將軍知道,老天不負有心人,終于在昨日,曬鹽之法被我試制成功,十畝鹽田,十日之內,三名雇工,得鹽七千余斤。”
吳黑闥兩眼通紅,鐵鉗一般的大手緊緊攥住張明胳膊,吼道:“張使節(jié),此話當真?”
張明疼的一呲牙,吸了口涼氣道:“吳將軍,輕些,在下文弱之人,小胳膊一捏就斷。”
蕭銳杜構幾人不由發(fā)笑,你還文弱,方才在鯨魚身上又砍又剁的是哪個?
吳黑闥忙松開大手,向張明致歉。
張明說道:“諸君若是不信,請隨我來。”
王景昭在后面喊道:“張明,你不是說你有仙家妙法,能夠撒土成鹽嘛,因何又說什么曬鹽?”
張明回頭一笑:“如果張某不是那樣說,怎么能吸引別人來為我做事?”
眾人現(xiàn)在顧不得審案,都隨張明來到鹽田,邊走邊聽張明大略講述曬鹽之道,以及大量開發(fā)鹽田之后,會帶來的鹽業(yè)巨變,特別是鹽價必定大跌。
王志挺和牛方裕走在一處,互相對視一眼,他們都是聰明人,終于大體想通了張明與王景昭沖突的緣由。牛方裕暗暗咬牙,罵自己兒子,人家張王兩人斗法,你個混賬東西摻和什么?
當蕭銳幾個年輕人見到還堆在那里的裝鹽麻袋,已經對張明佩服得五體投地。
吳黑闥急步向前,來到麻袋邊,扣出幾粒鹽,放到嘴里嘗嘗,不由痛哭起來,接著又放聲大笑,高喊道:“老天有眼,叫張使節(jié)來到大唐,制出這曬鹽大法,使我大唐百姓再不吃那高價之鹽,我大唐軍卒也不用再品嘗醋布之苦。”
這會來一口和阿勤帶著幾個雇工正在鹽田干活,張明讓他們帶諸位官人和將軍公子們參觀一下鹽田,并作一些介紹。
一線工人的現(xiàn)身這說法,有時比領導的報告更令人信服。
張明把劉德行拉到一邊,劉德行先祝賀張明曬鹽成功,張明客氣幾句,問起買海邊灘涂之事,劉德行告訴他,劉恩帶兩個執(zhí)衣,這些天馬不停蹄,已將諸城、高密、昌陽、文登幾縣灘涂買下,準備再去黃縣、掖縣、壽光。
張明說必須抓緊時間,這里曬鹽之法一旦傳開,買地就沒那么容易了。
劉德行點頭同意,他看四周只有鄭三品一人在,壓低聲音道:“賢弟,你有些弄險,不要怪愚兄說你,你告發(fā)王景昭與牛必利強搶國寶之事,是經不起有心人查問的。”
“一是只有你說他二人知道你手里有國寶,但他們必然抵死不認,愚兄還能對他們施以重刑,屈打成招?再者,就算他們知道你手里有國寶,以他們的出身家世,也萬萬做不出這等抄家滅族之事,除非這兩個小子瘋了。”
“還有,你那個賬簿,以愚兄和許伏念共同認定,必是真的,因為買家都有名有姓有住址,一查便知,賢弟你是從海外剛剛歸唐,斷然偽造不出。但是,只有王本生之名與賬簿吻合,也說明不了王家會做賊,王志捷必然會說,是王本生一人所為,與王家無關,你能奈何于他?”
張明靜靜聽著,心中給劉仁兄暗暗點贊,等他說完,便道:“仁兄所說,一點不錯,小弟此舉,漏洞百出。不過小弟是故意這么做的,這是一個姿態(tài),就是做給王志挺與王志捷兄弟看的。”
劉德行兩眼不眨看著張明。
張明繼續(xù)道:“小弟用兩個蹩腳的罪名扣下王景昭,就是要逼王志捷出來談判。小弟此間事了,就要進京,后續(xù)之事,仁兄全權處理。你可以放了牛必利,但一定要把王景昭押到即墨大牢,也不可虐待,好生養(yǎng)起,但無論誰來求情,都不要放人,只管往小弟身上推。告訴他們,此案事涉國寶,在不能洗脫罪名之前,張明不讓放人,除了大唐天子,誰也不能放。”
說到這里,張明問劉德行:“仁兄,小弟此話可是夸口?”
劉德行被他逗笑:“賢弟不是夸口,你是當事人,當然你說了算。哪怕王家明知誣陷,還能追到長安去告御狀?就算到了長安,只怕天子也要賣你面子。所以他只好向愚兄打問,這位張貴使大王,到底要怎樣才肯罷休。”
張明說道:“只有王志捷來才能談,他兄弟也不行。”
劉德行道:“賢弟的條件還是他王家只能做一縣經銷?”
張明想想道:“畢竟幾百年世家,現(xiàn)在難以撼動,又不能真的不死不休,再讓一步吧,每州最多給他王家一縣,這是底線。”
劉德行有些不解:“賢弟為何執(zhí)著于一縣一商,都給他做也就是了,我們兄弟只管制鹽,豈不是省心?”
張明瞪他一眼:“仁兄你怎么這般糊涂?小弟看你做官能到六部九卿,做生意門還沒進。”
劉德行訕笑道:“賢弟所說極是,愚兄哪懂生意,虛心向賢弟討教。”
張明長嘆一聲道:“也不是仁兄不會做生意。怎么說呢,仁兄你知道我國鹽價與米價相差多少嗎?”
劉德行搖頭,張明道:“我國鹽價與米價基本持平,就是說,買一斤米的錢,能買一斤鹽。”
劉德行大吃一驚,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我大唐鹽價最少是米價八九倍,內地缺鹽的縣份,二十倍都有。”
張明說道:“小弟搞出曬鹽之法,一是想賺些錢,這個不必諱言。其次,就是要把鹽價打下來,讓更多的百姓吃到更低價的鹽。大唐生民不易,小弟愿為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劉德行不由肅然起敬,對張明深施一禮:“愚兄代大唐百姓謝過張郎君。”
張明又道:“如果我們所產鹽巴只讓一家售賣,仁兄以為他會降價嗎?只有一縣一商,才會有競爭。如果誰想賣高價,仁兄就派人過去,挑動臨縣商家,把鹽以更低價賣到他的地盤,竄貨也得把他竄倒,他要想學著官府查禁私鹽,他更是作死。”
劉德行心中佩服,賢弟這招高明,也有點陰損,不過大唐百姓必定喜歡。他又不解地問道:“貴國官府查私鹽?貴國還是由官府禁榷鹽業(yè)嗎?”
張明干咳兩聲:“不不,那是以前,現(xiàn)在也放開鹽禁了。”
劉德行又道:“賢弟,還有一事,一定要拉攏幾個有勢力的合伙人。你我兄弟把沿海灘涂都買了,今后日進斗金,必定有人眼紅,兩家是對付不了的。”
張明望向鹽池,長安來的將軍與二代們還在那里走動,拉著來一口和阿勤問東問西。他朝那邊努努嘴:“仁兄,你看他們如何?”
劉德行嚇了一跳,忙道:“我的好賢弟,他們家是國公郡王啊,合在一起勢力是足夠了,可是,只給他們四五成的股份,他們能同意?”
張明拍拍劉德行肩頭:“我的好仁兄,大唐海岸那么長,你只看到這山東之地。我的計劃,山東成立一個鹽業(yè)大商家,就叫山東鹽業(yè)集團好了,你也別問為啥叫集團,名字可以討論。這個集團,我們兄弟占股五成以上。”
他接著道:“黃河口以北就不能曬鹽嗎?可以成立個河北集團;海州往南不能曬鹽嗎?可以成立個淮海集團。山東我們說了算,其他集團咱占多少股份都行,只求樹大好乘涼。大家都做鹽,我就不信鹽價會不降到人人都能吃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