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聲響過,三堂宴席落幕。
孫淑容和陳墨、林楠、劉欣然,一起將縣丞、主簿、縣尉家娘子及其侍女,送出內宅門。
她們都住得近,吃吃喝喝差不多,就告辭回家,也不用等自家男人一起回去。老夫老妻的,等個鳥,還能找不著回家的路?
往二堂看看,還是燈火明亮,人聲嘈雜,便又回轉三堂。阿枝阿葉將盤碗盞碟撤下,端上了乳酪。
孫淑容指指阿葉,問陳墨道:“陳娘子,你看阿葉這小妮如何?”
陳墨沒明白孫淑容此言何意,還是回道:“阿葉很好呀,神態端莊,聰明伶俐,是個好女孩?!?
孫淑容抿嘴一笑:“娘子喜歡就好。這段時間,就叫阿葉在你們身邊聽用,如何?”
陳墨嚇了一跳,她還沒有身為貴族,使奴喚婢的覺悟,再說了,自己四人從后世穿來,有很多秘密呢,讓個外人天天跟在身邊,感覺好像有人偷窺一般。
也不好一口回絕,那太不給女主人面子,何況對方也是好意。
于是陳墨道:“多謝孫娘子美意,這叫我等如何敢當?阿葉小娘子是孫娘子貼身侍女,服侍孫娘子慣了,怎能離得了,我等愧不敢受。”
孫淑容道:“陳娘子不必推辭,想三位娘子出身大族,又嫁與皇家,從小應是侍女成群,仆從如云。如今來到大唐,身邊豈能沒有使喚之人?”
“可惜我夫妻來此上任,也只帶來兩個侍女,先讓阿葉伺候你們起居,明日到市中看看,不知能否再買兩個。眼下么,就請陳娘子先收下阿葉這妮子吧,暫時使喚著?!?
陳墨心道,這萬惡的舊社會呀,人口買賣在這些貴族口中就如家常便飯,司空見慣,只是我們這樣新時代的人,真的覺得難以接受。
她本想再次拒絕,后腰被人輕捅一下,想來必是是楠姐。她也回過味來,這時代,別說豪門世家,就是一般地主、中小士族,互相饋贈奴仆侍婢,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能再拒絕了,便說道:“多謝孫娘子,那我等就受之有愧了。”
孫淑容笑道:“這便才是嘛,就不應該跟奴客氣。”
她對阿葉道,“阿葉,今后你就跟在張郎君和三位娘子身邊伺候,用心做事,回頭再買一個與你作伴?!?
阿葉恭敬答應,站到陳墨身后。
孫淑容又道:“奴與三位娘子也已認識大半日,飯也吃過了,還未請教三位娘子閨名與芳齡。奴的賤名叫做淑容,癡長二十九歲。”
陳墨、林楠和劉欣然也都各自報了名字,和張明為自己設定的年齡。
十分感謝小明同學有先見之明,要不然別人突然這么一問,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指不定就前言不搭后語,說得年貌不符,要問屬相,那更是無可奉告了。
二堂之上,酒宴結束。
萬斛老道在張明即席賦詩之后不久就告辭了,他言道年事已高,熬不得夜,須早睡早起。
這會眾人都有些喝高了,有幾位還得執衣攙扶。劉德行和梁子春、宋儀、許伏念三人卻還清醒。
劉德行先對張明說道:“賢弟,你先在二堂等我,待我送送他們就來。”又吩咐小廝阿儉:“你在此陪伴張郎君?!?
梁宋許三人隨劉德行來到主簿房前。
劉德行說道:“三位今日十分辛苦,本當回宅休息,怎奈今日之事,今日須了,還要將與道長三個徒兒的問答記錄下來,再堅持一陣可好?”
三人還能說不好,齊齊躬身:“下吏不敢當辛苦二字,都是下吏應盡之事。”
劉德行又道:“本官今夜也不得休息,與三君同樣工作。宋老就在這里,梁兄和許賢弟去你們各自值房,誰先寫就,誰就交予本官,本官就在三堂,不見到三君文字,后宅門不關?!?
他補充一句:“若本官所料不誤,個中緣由,大約三四個月,就能傳到即墨,到時諸君就會知曉本官絕不是無的放矢?!?
三人離開,他又叫住許伏念,低聲道:“許賢弟,你最辛苦,明早還要去命案現場,本官都會記得。”
許伏念道:“明府不必客氣,都是下吏該做的?!?
劉德行又道:“你去的太平里是在嶗山之北,離海不遠吧?明早你另帶兩個問事,給他們些許錢糧,讓他們以萬斛道長的道觀正東為界,沿著海邊,一個往南,一個往北?!?
“就是讓他們告知沿海里正村正,留心一些,一旦還有其他海客上岸,做好接待,并火速報來縣廨。另外也找人詢問一下,張郎君與三位娘子究竟是在哪里登岸?登岸之后是否曾見過他人?”
許伏念雖不知曉,明府吩咐的第二點究竟是何用意,但也領命而去。
劉德行仰望空中繁星,輕輕一嘆,喃喃道:“照臨賢弟,非是愚兄多疑,你可知道,你默寫的國書,會引起天下多大的震動嗎?”
回到三堂,兩家人又說了會話,張明四人再三告辭,劉家夫妻只好相送。
阿葉跟隨陳墨同行,她現在是陳娘子的侍女。
孫淑容對夫君做了解釋,劉德行自然同意,還夸獎賢妻此舉得當,甚合吾意,一個阿葉是不夠的,還要為賢弟夫婦再添置使喚之人。
阿枝也要跟隨,劉德行止住,吩咐她在三堂門口值守。
一直送到寅賓館門口,還未及推門,院門吱呀一聲打開,師兄弟三個迎了出來。
張明說道:“鐘二兄,你們怎么還不休息?”
鐘二呂道:“郎君與娘子不回,我兄弟怎敢睡下?”
張明又道:“道長休息了嗎?對了,哪位何里正呢?”
鐘二呂:“好叫郎君知道,家師已然睡下,何里正也已睡下,他明早須早起?!?
張明對劉德行道:“劉兄,既到門口,可否進來小坐一會?”
劉德行擺手笑道:“時辰已然不早,愚兄與賤內這就回去,不做惡客了?!?
張明道:“那小弟也就不再客套,恭送劉兄賢伉儷慢走?!?
三女也齊聲恭送,劉德行夫妻連道留步。
走不多遠,劉德行卻突然自己留步,自言自語道:“看我這記性,差點忘了?!彼换厣恚骸肮t弟,愚兄還不能走,還有一件大事,你未曾辦來?!闭f著一把拉住張明,往院里就走。
四田急忙往堂屋跑,他是去開門點燈的。
來到堂屋,劉德行嘿嘿笑道:“賢弟,這下可不得推脫,令正就在眼前,愚兄立等賢弟賜下墨寶?!?
張明如今給這位劉兄堵了門,還能說啥?他對陳墨笑笑擠擠眼,說道:“有勞娘子,取紙筆來吧。”看陳墨有點懵,補充道,“A4紙,書法筆?!?
陳墨雖然不曉得張明要寫啥,但還是拉開隨身背著的皮包,拿出一張A4紙,又摸出一支鋼筆,遞給老公。
張明一一接過,看地上有把胡床,拉到案幾旁,坐了下來。
林楠見小侍女阿葉就在旁邊,對她說道:“阿葉,你去再拿一盞燈來,都挑亮些”。她最關心小明弟弟的眼睛。
張明鋪好紙,擰開鋼筆,這筆尖是彎的。他要提筆就寫,想了一下,停下動作,抬頭問陳墨:“有廢紙嗎?”
陳墨又往包里掏去,摸出一本軟面抄,張明接過,翻開封底,在紙上隨意畫了幾筆,還好,墨水流暢而均勻。
張明不再遲疑,端正坐姿,認真書寫起來。
眾人探頭圍觀,只見張明筆走龍蛇,鐵畫銀鉤,一行行氣韻生動、優美雋永的硬筆行書,隨著筆尖走動而悠然流淌。
看著看著,孫淑容兩眼越來越亮,不由讀了出來,聲音有些顫抖:
“即墨縣廨席上贈劉明府繼善仁兄: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愚弟范陽張明。大唐武德九年八月九日。”
林楠、陳墨、劉欣然面面相覷,心中給小明同學下了個完全一致的評語:這個文壇大盜!
劉德行和孫淑容,在阿儉手中燈籠指引下,向著三堂闊步邁進。
孫淑容把那張A4紙緊緊貼在胸口,似乎唯恐被風刮跑,被人搶去。
劉德行跟在身后,十分無語,方才張賢弟剛剛寫好,就被這婆娘一把搶走,說聲告辭便奪門而去,當著賢弟夫婦,自己又能如何?
回到三堂,阿枝還坐在門口臺階上,拍打著蚊子,見阿郎與娘子回來,急忙起身。
孫淑容捂著字紙,徑直走進三堂。
劉德行看著妻子背影,無奈搖搖頭,問阿枝:“適才可有人過來請見?”
阿枝也搖搖頭,劉德行道:“你還在這里值守,有人請見,報與我知。”
阿枝口中應諾,心里叫苦,奴的親親老娘哎,還讓不讓人睡覺?阿郎夢魘矣,這都幾時了,還有哪個晦氣鳥前來請見?沒明天了嗎?
三堂之上,劉德行瞅著坐在案幾旁的妻子,溫聲說道:“娘子,把那張紙放下好嗎?”
孫淑容不動也不言。
劉德行嘆息一聲:“賢妻,你到底要怎樣?”
孫淑容開口了:“這幅字須歸奴家。”
劉德行目瞪口呆:“你這婦人,可識得字否?上面明明寫著:贈劉明府繼善仁兄,請問你是姓劉?還是名叫繼善?”
孫淑容道:“奴不管那些,反正歸了奴,奴要尋那最巧匠人,將之裱起,然后交與奴的信兒,作為傳家之寶?!彼齼鹤用袆⒆谛?。
劉德行哭笑不得:“哎呀好賢妻,想的恁遠,信兒還小,你夫君還年輕健壯,現在怎能傳與他?待信兒長大,自然要傳與他的。”
孫淑容想想,說道:“那好,現在先不給信兒,那就裱好之后,懸掛在臥房之中,讓奴家時時瞻仰張郎君墨寶?!?
這話說得,劉德行都有點捻酸了,他搖頭說道:“掛在臥房如何使得?豈不是著錦衣而夜行,須張懸于為夫之書房,使來客進門即見?!?
孫淑容又不言不動。
罷了,隨她吧!劉德行咬咬鋼牙,攥攥雙拳,最終下定決心:“娘子,為夫以為,這幅字,還是掛在臥房為好,使我夫妻可朝夕觀瞻,日夜吟誦,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孫淑容一下子恢復了生氣,找到了感覺,不過還是嘆口氣:“妾身本想把此詩掛在夫君書房,以便有客人來訪時,指給客人看,讓客人們也瞻仰張郎君詩句與書法。”
“怎奈夫君堅持要掛在臥房,妾身也只好勉為其難,聽從夫命。唉,夫君為天,夫命最大,小女子焉敢不從?”
劉德行無語問蒼天,孔夫子不愧先圣,其教誨言之諄諄,千年萬年也不過時,唯我這娘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信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