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深沉。周陵躺在硬板床上,三塊玉牌貼身藏在里衣口袋中,在黑暗中散發出忽明忽暗的光暈。那光芒透過粗布衣衫,在床帳上投下變幻的紋路——時而如斧劈刀削,時而似規矩方圓。
窗外,悶雷在遠山背后滾動,聲音沉悶而厚重,像是有巨獸在云層深處翻騰。周陵在睡夢中皺起眉頭,這幾日研究玉牌耗費了太多精力,此刻睡得正沉。夢中,他站在一座橫跨怒濤的廊橋上,左右兩側各有一道門戶,卻怎么也看不清門后的景象。
“陵兒!快起來!“
父親急促的敲門聲像一柄利劍刺破夢境。周陵猛地坐起身,發現屋內彌漫著一種特殊的潮濕土腥味——這是老獵戶教他辨認的山洪前兆。他伸手摸向窗欞,指尖立刻沾上一層細密的水珠,不是露水,而是暴雨前空氣中過飽和的水汽。
木門被猛地推開,周大石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蓑衣上的雨水在腳下積成小洼?!吧嫌螞Q堤了,“父親的聲音沙啞得可怕,“里正敲鑼讓全村往鷹嘴崖撤。“他扔給周陵一件嶄新的蓑衣,這是用上等棕絲編織的,比普通村民用的茅草蓑衣防水得多,“你帶著你娘先走,我去幫張家抬老人。“
周陵匆忙系緊蓑衣系帶,手指觸到懷中的玉牌時猛地一顫——那三塊玉牌此刻燙得驚人。他快步來到窗前,推開窗欞的瞬間,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將天地照得慘白。借著這轉瞬即逝的光亮,他看見赤水河已經變成了一條暴怒的黃龍,渾濁的河水翻卷著樹枝和雜物,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著沿岸的菜地。遠處,幾個村民正拼命將牲畜趕向高處。
“陵兒,把這個帶上。“李氏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捧著一個藍布包袱。老人眼角還帶著睡意,動作卻異常利落。包袱里裝著用油紙包好的熏魚干、一小袋雜糧餅,還有那本祖父留下的《赤水志異》。油燈昏黃的光在她眼中跳動,像是兩簇不肯熄滅的火苗。
周陵接過包袱時,注意到母親最后環視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四十年的老屋。灶臺上的鐵鍋、墻角的水缸、門后掛著的斗笠,每一樣物件都被她的目光輕輕撫過。這個平日里絮絮叨叨的農家婦人,此刻卻沉默得令人心碎。
剛沖出院子,一道閃電劈落在不遠處的老槐樹上,刺目的白光中,周陵看見全村人都已動了起來。男人們扛著糧食和農具,女人們背著孩子和包袱,老人們互相攙扶著,所有人都在往村后的鷹嘴崖方向移動。這場景既混亂又有種奇異的秩序,像是蟻群在災難來臨前的遷徙。
“娘,您跟著王嬸先走!“周陵將母親托付給隔壁的婦人,自己卻轉身往河邊跑去。懷中的玉牌此刻燙得像是燒紅的炭塊,隔著幾層布料都能感覺到那驚人的熱度。
“回來!你不要命了?“李氏的呼喊淹沒在突然炸響的雷聲中。周陵回頭看了一眼,母親的身影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只有那雙伸向他的手,固執地定格在記憶里。
通往河岸的小路已經被洪水淹沒,周陵踩著及膝的濁水艱難前行。每走一步,懷中的玉牌就灼熱一分,仿佛在催促著他。當他終于來到斷龍灘附近的高坡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呼吸為之一窒——
原本矗立的“魯班石“此刻大半沒入水中,湍急的洪流中,隱約可見一座橫跨兩岸的廊橋輪廓。那橋形制古拙非常,上層是飛檐翹角的廊道,下層則是密布符文的石拱。最奇異的是,整座橋在閃電照耀下泛著青銅色的金屬光澤,與常見的木石橋梁截然不同。
“鎮水仙橋...“周陵喃喃自語,聲音顫抖得幾乎不成調子。他掏出玉牌,發現空白的那塊此刻光芒大盛,橋的圖案清晰得如同雕刻在眼前。更驚人的是,另外兩塊玉牌上的神將與老者形象竟然動了起來——神將揮斧劈開浪濤,老者執矩測量水勢,活像是被縮小了囚禁在玉牌中的精靈。
河水突然暴漲,一個浪頭劈頭蓋臉地打來。周陵腳下一滑,整個人被拍倒在泥濘的河灘上。泥水灌入口鼻,辛辣的土腥味直沖腦門。他掙扎著爬起,吐出口中的泥沙,卻發現眼前的景象已經完全變了——
廊橋不再模糊,而是清晰地矗立在怒濤之上。橋身通體呈青金色,橋墩形如利劍直插河底,橋面則由透明的水晶磚鋪就,透過磚面可以看見下方奔涌的濁流。更令人震驚的是,橋中央站著兩個模糊的身影:左邊一人金甲紅袍,額間豎目如電;右邊老者布衣草鞋,手中矩尺卻綻放金光。
周陵的血液仿佛凝固了。這兩位的身影與玉牌上的圖案、與祖父書中記載的傳說完全吻合!他下意識地向前邁步,卻被又一個浪頭打得踉蹌后退。
就在這時,兩位仙人同時轉頭看向他。那目光如有實質,穿透雨幕直刺靈魂。周陵感到一陣眩暈,懷中的三塊玉牌突然自動飛出,掙脫布包的束縛,在空中組成一個完美的等邊三角形。
“力與巧,孰能治水?“
洪鐘大呂般的聲音直接在腦海中炸響,不是通過耳朵,而是直接在顱骨內共鳴。周陵渾身劇震,膝蓋不受控制地發軟。他看到神將玉牌化作一道銀藍閃電,老者玉牌變為青金光束,而那塊空白玉牌則成為連接二者的橋梁——正與河中仙橋的構造一模一樣。
“轟!“
一道水桶粗的閃電劈在周陵面前不足十步處,刺目的白光讓他暫時失明。當視野恢復時,他驚駭地發現河水竟然向兩側分開,露出一條布滿青苔的石階,直通仙橋中央。石階上的每一塊石板都刻著細密的符文,與玉牌上的紋路如出一轍。
周陵的腳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待大腦發出指令就邁上了第一級臺階。就在他的草鞋接觸青苔的剎那,整座仙橋爆發出耀眼的光芒,將漆黑的雨夜照得如同白晝。那光芒不是普通的亮光,而是由無數細小的符文組成,每一個符文都在跳動、旋轉,演繹著某種深奧的至理。
踏上第二級臺階時,周陵發現外界的風雨聲突然消失了。他回頭望去,駭然看見自己身后已經沒有了退路——來時的河岸消失在濃霧中,四周只剩下這座懸浮在虛空中的仙橋。橋下的洪水仍在奔涌,卻詭異地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就像在看一場啞劇。
第三級、第四級...隨著他不斷攀登,玉牌在胸前發出越來越強烈的光芒。當踏上第九級臺階時,周陵已經站在了橋中央,與兩位仙人僅數步之遙。近距離觀察,他才發現金甲神將的三尖兩刃刀上纏繞著細密的雷紋,每一道紋路都在不停游動;而布衣老者手中的矩尺則是由無數金色光點構成,這些光點不斷重組變幻,形成各種精妙的幾何圖案。
“千年了,終于有人集齊信物?!吧駥㈤_口,聲音如同雷霆在云層中滾動。他額間的豎眼突然睜開,射出一道金光將周陵籠罩。那光芒如有實質,周陵感覺自己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骨骼都被看透了。
老者則溫和得多,他撫須微笑:“骨相清奇,心性質樸,倒是塊好材料。“說著舉起矩尺輕輕一點,周陵懷中的《赤水志異》自動飛出,在兩人之間嘩啦啦翻動,最后停在一幅殘缺的畫頁上——正是那座仙橋的圖案。
“你可知此橋來歷?“老者問道。
周陵強自鎮定,將祖父書中記載的傳說一一道來:“周朝時期,赤水大溢。二郎真君劈山治水,反致下游受災;魯班仙師測量水勢,筑分水壩平息水患。二圣較技于斷龍灘,終合力造此鎮水仙橋...“
“說對了一半?!吧駥⒌呢Q眼中金光更盛,“橋確實是合力所造,但我二人真正的賭約,是看誰能找到融合'力'與'巧'的傳人。“
周陵心頭劇震,突然明白為何祖父會自稱“守橋人“。原來周家世代守護的,不僅是這座仙橋的秘密,更是等待一個能夠同時繼承兩種道統的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