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十五年冬，丞相府。

裴照野靠在窗邊軟榻上，望著院中積雪。七十八歲的他，頭發全白，臉上皺紋如刀刻，唯有一雙眼睛依然清亮——沈昭臨曾說他的眼睛像狐貍，狡猾又溫柔。

“相爺。“老仆輕手輕腳進來，“該喝藥了。“

裴照野搖頭。自從太醫診斷他肺疾已入膏肓，他便停了藥。人生七十古來稀，他活夠了。

“把那個匣子...拿來。“

老仆從暗格中取出檀木匣，小心放在榻上。匣子很舊了，鎖扣處磨得發亮。裴照野顫抖著打開，里面整齊放著幾樣物件：一面破碎的護心鏡、一枚生銹的箭頭、幾封泛黃的信箋、一塊繡著檀香紋樣的舊香囊。

沈昭臨的遺物。四十年了，他日日翻看，邊角都已磨出毛邊。

“相爺...“老仆欲言又止，“沈府三公子派人來問，您何時...去見最后一面？“

裴照野輕撫護心鏡碎片。沈昭明也老了，病得比他還重。當年意氣風發的沈三公子，如今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

“明日吧。“他嘆了口氣，“備轎。“

老仆退下后，裴照野取出護心鏡碎片對著光看。鏡片邊緣參差不齊，是被箭生生擊穿的裂痕。翻到背面，檀香紋樣依然清晰，只是多了幾道暗紅——是她的血。

四十年了，血跡早已發黑，卻依然刺目。裴照野突然發現，鏡片內側似乎有劃痕？以前怎么沒注意到？

他掙扎著坐起，湊近燭光細看——那不是劃痕，而是極細的線條！用手指蘸了茶水輕擦，線條漸漸清晰：是幅地圖！用血畫成的微型地圖！

線條簡單卻精準，標注了北疆某處山谷和一條隱秘小路。終點畫了個小圈，旁邊寫了個“昭“字，字跡歪扭，顯然是倉促畫就。

“這是...“裴照野心跳加速。沈昭臨終戰前，在護心鏡內側用血畫了地圖？為什么？那里有什么？

窗外風雪漸大，他卻感到一陣燥熱。這個發現太重要，必須查清楚！但以他現在的身體...

“來人！“他強撐著喚道，“備筆墨！“

老仆匆忙進來，見狀大驚：“相爺！太醫說您不能...“

“閉嘴！“裴照野罕見地動了怒，“備筆墨！“

筆在手中顫抖，墨汁滴在紙上，暈開一片。裴照野咬牙，憑著記憶將地圖臨摹下來。畫完后，他已是滿頭虛汗，眼前發黑。

“交給...“他喘息著，“交給陛下...就說...“

話未說完，一陣劇咳襲來。帕子上染了血，像當年沈昭臨香囊里那張字條。

“相爺！“老仆慌了，“老奴去請太醫！“

“不必...“裴照野擺手，“去...請陛下...“

老仆含淚退下。裴照野靠在榻上，手中緊攥地圖。恍惚間，仿佛看見沈昭臨站在風雪中，銀甲紅袍，朝他伸出手：

“裴狐貍，跟我來。“

蕭玨來得很快。

年輕的皇帝一身便服，肩頭還帶著雪。看到裴照野的樣子，他明顯怔了怔——上月朝堂上還精神矍鑠的老丞相，如今已是形銷骨立。

“老師...“蕭玨在榻邊坐下，“您別起身。“

裴照野將地圖遞給他：“陛下...請看。“

蕭玨展開細看，眉頭漸漸皺起：“這是...“

“沈昭臨終前所繪。“裴照野聲音嘶啞，“臣懷疑...那里藏著什么。“

蕭玨仔細端詳地圖：“像是北疆鷹愁峽一帶。“他抬頭，“老師想朕派人探查？“

裴照野點頭，突然又是一陣劇咳。蕭玨連忙扶住他，卻被抓住手腕：

“若找到什么...請陛下...親閱。“

蕭玨鄭重點頭。裴照野松了口氣，靠回枕上。窗外雪更大了，簌簌聲如誰在低語。

“老師...“蕭玨猶豫道，“朕昨日去了沈府。“

裴照野眼皮微動：“三公子...如何？“

“不太好。“蕭玨輕嘆，“但...朕在祠堂發現了樣東西。“

他從懷中取出封信，信封上寫著“未來明君親啟“，筆跡挺拔如劍——是沈昭臨的字！

裴照野猛地坐起，牽動肺部又是一陣劇咳。蕭玨連忙扶他靠好，拆開信讀道：

「見信如晤。

臣沈昭臨，自知此去西域兇多吉少。若陛下讀到此信，想必臣已戰死，而大梁江山已傳至明君手中。

臣有三請：

一請善待沈家，臣父兄皆忠良；

二請重用裴照野，此人經天緯地之才；

三請開太平盛世，不負將士熱血。

臣雖死無憾。

——昭臨絕筆」

信紙從蕭玨手中滑落。裴照野閉上眼，淚水無聲滾下。四十年了，她的字跡依然能刺痛他。

“祠堂有個密室。“蕭玨低聲道，“里面供著沈將軍的全套鎧甲兵器，還有...一本手札。“

裴照野睜開眼：“手札？“

“記載了她查到的軍餉貪腐證據。“蕭玨苦笑，“先帝...確實對不起她。“

風雪拍打窗欞。裴照野突然明白，沈昭臨早預見自己的結局。那封給“未來明君“的信，那些藏在各處的線索...都是她布下的局。

“陛下...“他艱難開口，“臣...請辭。“

蕭玨大驚：“老師！“

“臣時日無多...“裴照野看向窗外，“想...安靜離開。“

年輕的皇帝紅了眼眶，最終點頭應允。臨走前，蕭玨在門口駐足：

“老師，朕會找到她留下的東西。“

裴照野微笑頷首。待蕭玨離去，他喚來老仆：

“取...香爐來。“

老仆搬來銅香爐，放在榻前。裴照野顫抖著將檀木匣中的物件一件件取出：護心鏡碎片、箭頭、信箋、香囊...最后是那卷《平邊策》手稿。

“相爺...“老仆哽咽，“這些都要...“

“嗯。“裴照野點頭，“燒了吧。“

一件件遺物投入香爐。信箋最先燃盡，化作蝴蝶般的灰燼。箭頭燒得通紅，最終扭曲變形。香囊冒出一縷青煙，散發出最后的檀香。

輪到護心鏡碎片時，裴照野猶豫了。這是沈昭臨最后碰過的東西，上面有她的血，有她畫的地圖...

“阿昭...“他輕撫鏡片，“我很快...就來見你。“

碎片落入香爐，火光驟亮。裴照野拿起《平邊策》，一頁頁撕下投入火中。火光中，空白處顯現出沈昭臨的字跡——“裴郎平安“。每一頁都有，密密麻麻，像她無聲的守護。

最后一頁燃盡時，裴照野突然發現護心鏡碎片沒有完全燒毀！他強撐著用鐵鉗夾出，碎片已經焦黑，但內側地圖依然可辨——而且剛才沒注意到，地圖角落還有行小字：

「昭臨埋骨處」

五個字如雷霆劈下。裴照野渾身發抖，所以那不是藏寶圖，而是...她給自己選的墓地？

“備轎！“他突然喊道，“去北疆！“

老仆跪地痛哭：“相爺！您這身子...“

裴照野掙扎著下榻，卻摔倒在地。肺部像被火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永遠到不了那個山谷，見不到她的埋骨處...

“罷了...“他頹然躺倒，“把灰燼...撒在沈府梅樹下吧。“

那是他和沈昭臨初見的地方。

夜半，風雪更急。

裴照野躺在榻上，氣息微弱。香爐已經冷了，灰燼被老仆小心收走。屋里只剩一盞殘燈，忽明忽暗。

“阿昭...“他對著虛空輕語，“我這一生...可還配得上你？“

無人應答。四十年了，他習慣了這種自言自語。

窗外似乎有腳步聲，踩著積雪咯吱作響。裴照野轉頭，看見窗紙上映出個人影——纖細挺拔，像是穿著鎧甲。

“誰...“他掙扎著撐起身。

門被輕輕推開。風雪卷入，吹滅殘燈。月光下，站著個銀甲紅袍的女子，眉目如劍，正是他魂牽夢縈的模樣。

“裴狐貍，“沈昭臨笑道，“我來接你了。“

裴照野知道這是幻覺，卻仍伸出手：“阿昭...“

沈昭臨走近，握住他的手。觸感竟如此真實，溫暖粗糙，帶著薄繭。

“《平邊策》我看了，“她在榻邊坐下，“寫得不錯。“

裴照野笑了：“你...不是做鬼也不放過我嗎？“

“是啊。“沈昭臨眨眨眼，“所以來抓你了。“

風雪聲漸遠。裴照野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生怕一松開，幻象就會消散。

“阿昭...鷹愁峽...“

“嗯。“沈昭臨點頭，“那里很美，能看到整個北疆。“

“是你...自己選的？“

“是。“她微笑，“我給自己挖了個坑，躺進去，看著星空...就像睡著了一樣。“

裴照野胸口發緊：“疼嗎？“

“不疼。“沈昭臨搖頭，“就是...有點冷。“

月光透過窗欞，將她的輪廓鍍上銀邊。裴照野突然發現，她的鎧甲一塵不染，紅袍如新，沒有血跡，沒有箭痕...就像他們初遇時那樣。

“裴照野，“沈昭臨突然正色，“你這一生...很好。“

“不夠好...“裴照野搖頭，“沒救下你...“

“傻子。“她輕笑，“是我救了你好嗎？“

是啊，裴照野想。她用命換了他的仕途，用死換了他的生。而他，用余生踐行了她的遺愿——看太平盛世。

“阿昭...“他聲音越來越弱，“我...愛你...“

“我知道。“沈昭臨俯身，在他額頭印下一吻，“睡吧，我帶你去看北疆的雪。“

裴照野閉上眼。呼吸漸漸平緩，心跳慢慢停止。最后的意識里，他感覺沈昭臨抱起他，走向漫天風雪。

門外，老仆跪地痛哭。太醫搖頭嘆息。而榻上，裴照野唇角帶笑，手中緊攥著最后一片護心鏡。

鏡片上，地圖依然清晰。只是沒人注意到，那個“昭“字旁邊，還有個極小的“裴“字，像是后來被人添上的。

風雪夜歸人。

終章余韻：

三日后，沈府梅樹下。

蕭玨親自將裴照野的骨灰與沈昭臨的遺物合葬。墓碑很簡單，只刻了兩行字：

「裴照野沈昭臨

生同衾死同穴」

下葬時，一陣怪風突然卷起，將滿地梅花吹向北方——正是鷹愁峽的方向。

年輕的皇帝若有所思，當即下令派精銳前往鷹愁峽。一個月后，探馬回報：山谷中有座無名冢，冢前立著柄斷劍，劍身上刻著“昭臨埋骨處“。

而更令人震驚的是，冢旁石壁上刻著兩行字，筆跡蒼勁有力，顯然是后來人所刻：

「照野此生

僅昭臨一愿」

沒人知道這是誰刻的，何時刻的。但蕭玨明白，這大概就是老師想找的答案——那個倔強的女子，至死都等著她的狐貍。

風雪茫茫，余香未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