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宮宴，九王齊聚。
裴照野跟在謝韞身后，第一次踏入這座皇家禁苑。朱墻金瓦在夕陽下泛著血一般的光，白玉階兩側禁軍肅立，刀戟如林。
“記住，“謝韞低聲叮囑，“多看少說。今日之宴，醉翁之意不在酒。“
裴照野點頭。老帝病重，九位皇子明爭暗斗，這場端陽宴不過是權力較量的幌子。他理了理青色官袍——這是謝韞特意為他準備的，雖無品級，卻能掩去他身上的“商賈氣“。
大殿內(nèi)已坐滿朝臣。裴照野隨謝韞入席，位置不算靠前，卻能看清整個殿堂。他目光掃過那些華服貴人，突然在武將席位上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沈昭臨。
她今日難得著了女裝，絳紫羅裙配銀色軟甲，長發(fā)綰成高髻，卻仍佩著那把龍泉劍。在一眾須眉武將中，顯得格外扎眼。
“看什么？“謝韞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冷笑，“沈家女將軍可是香餑餑，九王都想拉攏。“
裴照野垂眸：“學生明白。“
他當然明白。沈昭臨手握北疆兵權，又是先帝親封的忠烈公，哪家皇子得了她支持，就等于得了半壁江山。
鼓樂齊鳴，太子攜眾皇子入席。裴照野偷眼看去，太子面色青白，眼下兩團烏黑，走路時左腿微跛——是上次沈昭臨獻上左賢王頭顱時，被老帝用玉如意砸的。
“今日端陽佳節(jié)...“太子剛開口，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竟見了血。
席間一陣騷動。裴照野與謝韞交換了個眼神——太子這病，來得蹊蹺。
宴席過半，三皇子突然舉杯起身：“久聞沈將軍海量，小王敬你一杯！“
沈昭臨端坐不動：“末將戒酒了。“
“哦？“三皇子挑眉，“可是看不起本王？“
氣氛驟然緊張。裴照野注意到三皇子手中的酒杯泛著詭異的藍光——是毒！他下意識要起身，被謝韞一把按住。
“學生...“
“別動。“謝韞聲音極低，“那是鶴頂紅，沾唇即死。“
裴照野渾身發(fā)冷。三皇子這是要當眾毒殺沈昭臨？為何？就因為她支持太子？
沈昭臨似乎也察覺異常，手按上了劍柄。就在劍拔弩張之際，五皇子突然笑著打圓場：“三哥醉了！沈將軍巾幗英雄，豈會與你這等粗人飲酒？“他轉向沈昭臨，“不如嘗嘗本王從江南帶來的梅子釀？“
侍從呈上新酒。五皇子親自斟滿，遞給沈昭臨：“此酒溫和，不傷喉。“
沈昭臨遲疑片刻，正要接過，裴照野突然站起：“且慢！“
滿堂嘩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個青袍書生身上。裴照野深施一禮：“學生裴照野，久聞五殿下精通釀酒，不知可否請教一二？“
五皇子瞇起眼：“你是...“
“謝相門下。“裴照野不卑不亢，“學生曾著《酒經(jīng)》三卷，對江南梅釀略有研究。“
謝韞適時插話：“小徒孟浪，殿下見諒。“
五皇子目光在裴照野和沈昭臨之間游移，突然笑了：“既如此，這杯就讓裴生代飲如何？“
正中下懷。裴照野正要上前，沈昭臨卻一把奪過酒杯：“不必！“她一飲而盡，“末將謝過五殿下。“
裴照野瞳孔驟縮——酒里有毒！他眼睜睜看著沈昭臨飲盡毒酒，卻無能為力。五皇子笑得意味深長：“沈將軍果然爽快！“
沈昭臨放下酒杯，面色如常。裴照野卻注意到她握劍的手微微發(fā)抖——是藥性發(fā)作了！他顧不得禮數(shù)，沖到沈昭臨席前：“將軍可是不適？學生略通醫(yī)術...“
“滾開！“三皇子厲喝，“區(qū)區(qū)白身，也敢擾了貴人們雅興！“
裴照野不理，直接搭上沈昭臨的脈搏——脈象紊亂，卻無瀕死之兆。他愣了一瞬，突然明白過來：五皇子的酒沒毒！有毒的是三皇子那杯，而五皇子...是在救她？
“將軍只是不勝酒力。“裴照野高聲宣布，“容學生送她去偏殿歇息。“
不等眾人反應，他已攙起沈昭臨。她全身重量都壓在他肩上，呼吸灼熱，卻還保持著清醒：“你...找死嗎？“
“學生...擔心將軍。“裴照野咬牙撐住她，一瘸一拐地走向偏殿。身后傳來謝韞的圓場聲和皇子們的笑聲，仿佛剛才的生死一線只是場鬧劇。
偏殿幽靜，裴照野將沈昭臨安置在軟榻上，正要喚太醫(yī)，卻被她一把拽住手腕：“酒...有問題？“
“三皇子的那杯有毒。“裴照野壓低聲音，“五皇子是在救您。“
沈昭臨冷笑：“五皇子...沒那么好心。“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縷鮮血從嘴角溢出，“你...為何冒險？“
裴照野慌忙取出手帕為她拭血：“學生...不能看將軍送死。“
“傻子...“沈昭臨眼神開始渙散，“那酒...本該你喝...“
裴照野如遭雷擊。原來她知道！知道五皇子是沖他來的，所以才搶先喝下毒酒！
“將軍！“他急喚，“太醫(yī)！快傳...“
沈昭臨卻陷入昏迷，唇間溢出一聲呢喃：“裴...狐貍...“
裴照野湊近去聽，卻因腿傷跪倒在地。酒意上涌，他恍惚聽成“賠貨郎“——這是江南罵商販的黑話。他渾身一僵，隨即苦笑：是啊，在她眼里，自己永遠是個低賤的商賈，哪怕穿上儒衫...
“裴生。“五皇子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沈將軍如何了？“
裴照野慌忙行禮：“回殿下，將軍昏迷不醒...“
“無妨。“五皇子拍拍手，太醫(yī)立刻上前，“本王早有準備。“
太醫(yī)為沈昭臨診脈后，取出個青瓷瓶：“此藥可解百毒，請將軍服下。“
裴照野接過藥瓶，嗅到一絲熟悉的苦味——是麻黃！他心頭一震：五皇子怎會知道他配的藥方？
“殿下...“
“不必多言。“五皇子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本王很欣賞你的《酒經(jīng)》，尤其是...解毒那卷。“
裴照野恍然大悟。半月前，他確實寫過一篇關于酒中解毒的文章，托謝韞呈給老帝。看來五皇子耳目通天，連這都知道。
“學生...慚愧。“
“不必自謙。“五皇子壓低聲音，“本王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想要什么。“他瞥了眼昏迷的沈昭臨，“好好照顧沈將軍，來日本王...自有重用。“
裴照野低頭稱是，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五皇子這是要招攬他？為何？就因一篇酒經(jīng)？
五皇子走后，太醫(yī)也退下了。裴照野獨自守在榻前，看著沈昭臨蒼白的臉。她眉頭緊鎖，似乎在忍受極大痛苦。他忍不住輕撫她眉心，卻被一把抓住手腕！
“酒...“沈昭臨半夢半醒間力道大得驚人，“...調(diào)換了？“
裴照野一驚。她怎么知道？確實，在五皇子獻酒前，他暗中調(diào)換了兩杯酒——用謝韞教他的障眼法。本想自己喝下毒酒，誰知...
“將軍醉了。“他試圖抽回手。
沈昭臨卻抓得更緊：“你...下毒？“
“不是學生！“裴照野急道，“是三皇子！學生只是...“
話未說完，沈昭臨又陷入昏迷。裴照野長舒一口氣，卻聽身后傳來一聲輕笑：“裴公子與沈將軍...交情不淺啊。“
回頭一看，是個陌生文士，手持羽扇，正是五皇子的首席謀士程邈。
“程先生。“裴照野行禮，“將軍只是...“
“不必解釋。“程邈搖扇輕笑，“殿下命我傳話：三日后北狄使團入京，沈將軍需即刻返程。殿下希望...裴公子能同行。“
裴照野心頭一跳：“學生還要備考春闈...“
“春闈？“程邈意味深長地笑了，“殿下說了，只要沈將軍開口，一個進士及第算什么？“
這是赤裸裸的誘惑。裴照野卻想起沈昭臨那句“春闈“——她要他憑真才實學考取功名，而非走這種捷徑。
“學生...需要考慮。“
“不急。“程邈遞上一塊玉佩，“想通了，持此物來五王府。“
玉佩入手溫潤，刻著個“琰“字——是五皇子蕭琰的名諱。裴照野將玉佩收入袖中，心思電轉：五皇子為何非要他同去北疆？是監(jiān)視沈昭臨？還是...
“裴...照野...“沈昭臨突然在夢中囈語。
裴照野慌忙俯身：“將軍？“
“北疆...有變...“她的聲音細如蚊蚋，“...護心鏡...“
裴照野不明所以。程邈卻臉色微變：“沈將軍說什么？“
“只是夢囈。“裴照野掩飾道。
程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搖扇離去。裴照野守在榻前，直到夜深人靜，沈昭臨才悠悠轉醒。
“水...“
裴照野連忙遞上溫水。沈昭臨一飲而盡，眼神終于清明：“我昏迷多久？“
“三個時辰。“裴照野遞上濕帕子，“太醫(yī)說毒素已清，靜養(yǎng)即可。“
沈昭臨擦凈臉上血漬，突然問：“五皇子找你做什么？“
裴照野猶豫片刻，還是實話實說：“邀學生同去北疆。“
“不準去。“沈昭臨斬釘截鐵，“春闈在即，你...“
“將軍為何喝那杯酒？“裴照野突然打斷她，“明知有毒。“
沈昭臨沉默片刻：“本能。“
簡單二字，卻讓裴照野胸口發(fā)燙。他正欲再問，沈昭臨卻已起身整裝：“送我出宮。“
月色如水，兩人沉默地走在宮道上。裴照野腿傷未愈，走得慢，沈昭臨也不催促，反而放慢腳步等他。
“將軍...“
“五皇子不是善類。“沈昭臨突然道，“他拉攏你，必有所圖。“
裴照野點頭：“學生明白。“
“春闈后...“沈昭臨頓了頓，“若中進士，可來北疆找我。“
裴照野心頭一跳：“將軍...邀學生從軍？“
“從什么軍？“沈昭臨嗤笑，“你這腿...“她突然住口，像是意識到失言。
裴照野卻不惱：“學生雖不能上陣殺敵，但...運籌帷幄還是可以的。“
沈昭臨側目看他：“比如在酒中下毒？“
“學生沒有...“
“我知道是你調(diào)換了酒。“沈昭臨停下腳步，“為何？“
宮燈映照下，她眉目如畫，眼中卻帶著裴照野讀不懂的情緒。他深吸一口氣：“學生...不能看將軍送死。“
“傻子。“沈昭臨搖頭，“那毒要不了我的命。“她從懷中取出個布包，“拿著。“
布包里是面銅鏡，背面繡著檀香紋樣。裴照野認出這是女子用的護心鏡，不解其意：“這是...“
“北疆特產(chǎn)。“沈昭臨語氣平淡，“貼身帶著，可避瘴氣。“
裴照野翻過鏡子，發(fā)現(xiàn)背面暗格里藏著張紙條，上面畫著奇怪的符號——是北狄軍的暗號！他心頭一震，剛要詢問，沈昭臨已經(jīng)大步走遠。
“將軍！“他急喚。
沈昭臨頭也不回地揮揮手：“春闈后見。“
月光下，她背影挺拔如松，很快消失在宮門處。裴照野握緊護心鏡，突然明白過來——這不是普通禮物，而是沈昭臨給他的...保命符。
鏡中暗藏的北狄軍情，足以讓他在朝堂上立足。她早料到他會被卷入權力漩渦，所以提前給他準備了籌碼。
“阿昭...“裴照野輕撫鏡面，“我該...拿你怎么辦？“
夜風拂過宮墻，帶來遠處更鼓聲。三更了，距離春闈，還有三十天。
三十天后，他將踏上一條全新的路——不是作為商賈裴七，而是士子裴照野。到那時，或許...
或許就能堂堂正正站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