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的磚墻高得遮天。
裴照野站在自己的號舍前，抬頭望了望那道灰蒙蒙的屏障。墻外隱約傳來馬蹄聲和吆喝，像是另一個世界。他收回目光，鋪開考卷，硯臺里的墨已經(jīng)磨得濃稠。
“肅靜！“監(jiān)考官敲響云板，“《春秋》義三道，《論語》策一篇，日落交卷！“
號舍狹小如囚籠，僅容一桌一凳。裴照野提筆蘸墨，手腕卻突然一顫——連日高燒未退，眼前陣陣發(fā)黑。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腔蔓延，神智為之一清。
第一道題是《春秋》中的“鄭伯克段于鄢“。裴照野略作思索，筆走龍蛇：
「君不君，則臣不臣...」
剛寫幾行，喉頭突然涌上一股腥甜。他強咽下去，筆鋒不停。這題目他太熟悉了——就像他與沈昭臨，君非君，臣非臣，卻偏偏...
“咳咳...“
一口鮮血噴在考卷邊緣。裴照野迅速用袖子抹去，墨跡暈開一片。他換了張新紙重寫，字跡愈發(fā)凌厲。
日頭漸高，號舍悶如蒸籠。汗水順著裴照野的鬢角滑落，打濕了青衫前襟。寫到第三題時，手指已經(jīng)痙攣到握不住筆。他從懷中摸出瓷瓶，倒出兩粒藥丸吞下——這是沈昭臨送的金瘡藥，被他重新配伍，加了提神的麻黃。
藥效發(fā)作如烈火焚身。裴照野額頭青筋暴起，筆下卻愈發(fā)流暢，字字如刀：
「夫商賈者，通貨財而賤仁義...」
他在批判自己曾經(jīng)的階層。筆鋒轉(zhuǎn)折處，一滴汗落在“賤“字上，墨跡化開如淚。
墻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讓開！軍務(wù)重地，閑人回避！“
是趙銳的聲音。裴照野筆尖一頓，墨汁在紙上洇出個小圓點。沈昭臨的親兵隊長為何來貢院？莫非...
“我家將軍途經(jīng)此地，見有蚊蟲擾人，特來焚香驅(qū)之！“趙銳的大嗓門穿透磚墻，“怎么，你們連這也要管？“
一縷青煙從墻頭飄來，是裴照野再熟悉不過的檀香。他胸口如遭重擊，筆尖在紙上戳出個小洞。沈昭臨在墻外？為他焚香？
監(jiān)考官聞聲趕來：“何人喧嘩？！“
“北疆守將沈昭臨。“一個清冷的女聲響起，“本將見秋闈重地蚊蟲肆虐，恐擾學子思路，特來焚香驅(qū)之。怎么，違律了？“
裴照野手中的筆啪嗒掉在桌上。真是她！兩年零九個月不見，那聲音依舊如金鐵交鳴，聽得他脊背發(fā)麻。
監(jiān)考官顯然被鎮(zhèn)住了：“原、原來是沈?qū)④?..下官...“
“香已焚完，本將告辭。“馬蹄聲漸遠，唯有檀香縈繞不散。
裴照野拾起筆，發(fā)現(xiàn)掌心全是汗。他望向那縷裊裊青煙，突然明白了什么——沈昭臨定是知道他帶病應(yīng)試，又不好直接干預(yù)，才用這種方式...
“專心答卷！“監(jiān)考官厲喝。
裴照野低頭，發(fā)現(xiàn)考卷上不知何時寫滿了“昭臨“二字。他慌忙揉碎，換上新紙。藥效在血液里奔涌，思緒如泉噴薄：
「故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這是《論語》策論的破題。他寫天下寒士之困，寫商賈之弊，寫門第之害。寫到激昂處，筆鋒幾乎劃破紙張。
午后，藥效開始反噬。裴照野咳得撕心裂肺，一口鮮血噴在策論結(jié)尾。監(jiān)考官皺眉走來：“病秧子就別來應(yīng)試！“
裴照野不慌不忙地取出帕子擦凈嘴角，又換了張新紙：“學生無恙。“
“你！“監(jiān)考官正要發(fā)作，墻外突然傳來一聲冷哼。
“本將倒要看看，誰敢在科場欺壓寒士？“
沈昭臨竟然沒走！裴照野心頭劇震，筆尖一顫，在紙上劃出長長一道墨痕。她一直在墻外守著？
監(jiān)考官臉色大變，慌忙退開。裴照野深吸一口氣，檀香氣混著血腥味涌入胸腔。他重新蘸墨，將最后一段寫得力透紙背：
「...故圣王之治，不別親疏，不殊貴賤。茍得其人，雖商賈奴隸，亦可為社稷之器。」
落款時，他猶豫片刻，最終寫下“裴照野“三字，而非慣用的“裴七“。從今日起，那個滿身銅臭的商賈裴七爺，死了。
日影西斜，裴照野寫滿了所有備用紙，連邊角都密密麻麻填滿了字。交卷時，監(jiān)考官忍不住問：“何必呢？商賈又不缺這頂烏紗...“
裴照野微笑：“為...改命。“
走出貢院大門，刺目的夕陽讓他眼前一黑。他踉蹌幾步，一口鮮血噴在石獅子上。朦朧中，似乎有人驚呼著扶住他，玄色披風一角掠過視線...
“裴公子！裴公子！“
是老馬夫的聲音。裴照野想說自己沒事，卻發(fā)不出聲。他感覺自己被抬上馬車，顛簸中，有人往他嘴里灌了極苦的藥汁。
“將軍說...這藥...“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飄進耳朵，“...三日...別起...“
將軍？沈昭臨？裴照野想睜眼，眼皮卻重如千鈞。最后的意識里，只有那縷檀香，縈繞不散。
三日后，裴照野在謝府客房醒來。
窗外雨打芭蕉，屋里藥香彌漫。他試著坐起，胸口卻一陣劇痛，咳出的痰中帶著血絲。
“公子醒了？“小童推門進來，端著碗黑乎乎的藥汁，“相爺吩咐，您醒了立刻服藥。“
裴照野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苦得眉頭緊鎖：“我睡了多久？“
“三天。“小童壓低聲音，“沈?qū)④娕扇藖韱栠^三次...“
裴照野手指一緊，藥碗差點脫手：“她...人呢？“
“昨日奉詔入宮了。“小童收拾藥碗，“聽說北狄有異動，陛下急召邊關(guān)將領(lǐng)議事。“
裴照野望向窗外，雨幕如織。沈昭臨回京才幾日，就被卷入朝堂紛爭...他忽然想起什么：“我的考卷...“
“取中了！“小童興奮道，“相爺今早去禮部看的榜，公子名在二甲第十七名！“
裴照野怔住。竟然真的...他低頭看自己的手，這雙撥了二十年算盤的手，如今也能寫出一手錦繡文章了？
“相爺說，讓您準備春闈。“小童遞上一封信，“這是...有人托我轉(zhuǎn)交的。“
信封上空無一字，拆開卻掉出朵干枯的梅花。裴照野指尖發(fā)顫——是沈昭臨！只有她知道他最愛梅。
“送信的人呢？“
“天沒亮就來了，在門外站了半個時辰。“小童比劃著，“這么高，披著黑斗篷...“
裴照野捏碎那朵梅，花瓣粉末簌簌落下。兩年零九個月，她竟還記得他喜歡什么。胸口突然一陣刺痛，不知是舊傷還是...
“相爺還說，“小童走到門口又回頭，“您若想見沈?qū)④姡裢碛蠒r去醉仙樓。“
裴照野猛地抬頭：“相爺怎知...“
“相爺什么都知道。“小童神秘地笑笑，關(guān)門離去。
雨聲漸密。裴照野掙扎著下床，從行囊深處取出個錦囊——里面是沈昭臨送他的金簪。簪頭的紅寶石在暗處泛著微光，像團不肯熄滅的火。
“阿昭...“他輕撫那個“贖“字，“我走到哪一步...才能配得上你？“
窗外驚雷炸響，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裴照野望向北方，那里有座他永遠翻不過的高墻，墻里墻外，兩個世界。
但至少今晚，他能再見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