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的風雪來得又急又猛。

沈昭臨勒馬立于山崖之上，鐵甲上已覆了薄薄一層雪粒子。她抬手抹去眉睫上的冰霜，露出一雙淬了寒星般的眼睛。遠處蜿蜒的山道上，一隊黑點正緩慢移動，在蒼茫雪地中拖出長長的痕跡。

“將軍，就是那隊商旅。“副將趙銳驅馬上前，壓低聲音道，“按您的吩咐，已經盯了三天。“

沈昭臨瞇起眼睛。商隊約莫二十余人，護衛打扮的漢子們腰間鼓鼓囊囊，顯然藏著兵器。隊伍中央是五輛馬車，最顯眼的莫過于那具黑漆棺材，由四匹健馬拉著，在雪地上壓出深深的轍痕。

“大寒天的運棺材？“沈昭臨冷笑一聲，鐵手套在韁繩上收緊，“傳令下去，按第二套方案。“

號角聲撕裂雪幕，五十鐵騎從兩側山崖呼嘯而下。沈昭臨一馬當先，玄色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宛如一只俯沖的鷹隼。商隊頓時大亂，護衛們倉促拔刀，卻在看清來人裝束后僵在原地——那是鎮北軍獨有的玄鐵甲，甲片上暗刻著猙獰的狴犴紋。

“鎮北侯府查緝私貨！“沈昭臨清喝一聲，長槍橫掃，將最前方一名護衛拍落下馬，“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商隊護衛面面相覷，終究不敢與正規軍對抗，紛紛棄械跪地。沈昭臨翻身下馬，鐵靴踏碎積雪，徑直走向那具黑棺。棺材通體漆黑，棺蓋上卻描著金線牡丹，在雪光中妖異非常。

“打開。“她冷聲道。

無人應答。沈昭臨皺眉環視，這才發現商隊眾人皆低頭不語，竟無一個主事之人。她心頭火起，抬腳就要踹向棺蓋——

“將軍且慢。“

一道清潤嗓音自棺材內傳來，驚得沈昭臨后退半步。只見棺蓋緩緩移開一條縫，一只蒼白修長的手探出，輕輕推開了蓋子。雪花飄落棺中，落在一位素衣公子含笑的眉眼間。

“驚擾將軍，在下裴照野，是這支商隊的主人。“他從棺材中坐起，廣袖上還沾著幾片藥材，神色卻從容得仿佛只是掀開轎簾，“天寒地凍，借棺槨御寒，倒叫將軍見笑了。“

沈昭臨長槍直指他咽喉：“裝神弄鬼！“

槍尖在距他喉結寸許處停住。裴照野不躲不閃，甚至微微仰頭，露出頸間一顆朱砂小痣。沈昭臨這才看清他的面容——眉如遠山含黛，眼似新月藏鋒，唇邊噙著三分笑意，卻不及眼底。最奇的是他膚色極白，在這冰天雪地中竟似玉雕般瑩潤，唯有眼下一抹青影透出幾分病態。

“將軍明鑒，“裴照野輕咳兩聲，從棺中取出一卷文書，“這是江南道開具的藥材通關文牒。裴某此行，是為運送川芎、當歸等藥材至北疆大營。“

沈昭臨接過文牒掃了一眼，冷笑道：“既是正經生意，為何不走官道？又為何藏身棺中？“

“官道積雪難行，這條商路是家父二十年前開辟的捷徑。“裴照野攏了攏衣袖，指節凍得發紅，“至于這棺材...“他忽然壓低聲音，“實不相瞞，是為避人耳目。近來邊境不太平，聽聞有專劫商隊的馬匪...“

“放屁！“趙銳厲聲打斷，“北疆大營方圓百里，哪來的馬匪？“

裴照野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掩唇輕咳：“將軍若不信，可查驗貨物。“他指向后方馬車，“除了藥材，還有給邊關將士的棉衣百套，算是裴某一點心意。“

沈昭臨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收槍轉身：“全部帶回大營，細細查驗！“

風雪更急了。沈昭臨策馬走在隊伍最前，背后傳來車輪碾過積雪的咯吱聲。她不用回頭也能感覺到，那個叫裴照野的商人正倚在棺材邊沿，目光如有實質地落在她背上。

“將軍，“趙銳湊近低語，“那棺材有古怪。尋常棺木哪有這般沉重？“

沈昭臨不動聲色地點頭。她何嘗不知？那棺材下的車轍深得反常，絕非一具空棺應有的重量。更可疑的是裴照野的態度——太過從容，仿佛早料到會被截查。

大營轅門前，火把在風中搖曳。沈昭臨翻身下馬，鐵靴踏在凍土上鏗鏘作響：“把棺材抬到中軍帳前，本將要親自查驗！“

四名軍漢上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黑棺卸下。沈昭臨注意到裴照野站在一旁，神色微凝。她冷笑一聲，拔出佩劍插入棺蓋縫隙——

“將軍且慢。“裴照野突然上前一步，“棺中確有隱秘，但非將軍所想。“他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不如先看看這個？“

沈昭臨狐疑地接過，借著火光翻開，瞳孔驟然收縮。那是一本賬冊，記錄著北疆大營近半年的軍餉去向，每一筆都標注著“實發“與“賬目“的巨大差額。最觸目驚心的是最后一頁，赫然蓋著兵部侍郎的私印。

“這是...“

“假賬。“裴照野輕聲道，“但足以證明兵部有人中飽私囊。裴某此行，正是為送證據給鎮北侯。“

沈昭臨心頭劇震。父親上月還提起軍餉虧空之事，苦于沒有實證。她猛地合上冊子：“你究竟是誰？“

“江南裴氏，行七。“裴照野拱手作揖，“家父與侯爺有舊，特命在下暗中查訪此事。“他頓了頓，聲音更低，“棺中另有玄機，請將軍屏退左右。“

沈昭臨猶豫片刻，揮手示意親兵退下。裴照野這才從袖中取出一把銅鑰匙，插入棺側暗鎖。隨著機括轉動，棺材底板緩緩移開，露出下層暗格——

“這是...“沈昭臨倒吸一口冷氣。

暗格中整齊碼放著數十錠官銀，銀兩間竟蜷縮著三具孩童尸體，最小的不過五六歲年紀，青白的小臉上還凝固著驚恐。他們衣衫單薄，手腳被麻繩捆縛，嘴角殘留著白沫。

“軍餉與童尸同運，為的是若遇盤查，可謊稱運送疫病死者。“裴照野的聲音冷得像冰，“兵部的人算準了無人敢開棺查驗。“

沈昭臨胃里一陣翻騰。她征戰多年，見過無數死狀，卻從未想過會有人利用孩童尸體做掩護。怒火在胸腔炸開，她一把揪住裴照野的衣領：“你明知如此，還與他們同流合污？“

裴照野不掙扎，只是平靜地注視著她：“若無實證，如何定罪？裴某佯裝合作，正是為取得這本賬冊。“他忽然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將軍若不信...可去查證最后一輛馬車...“

沈昭臨松開他，大步走向隊尾的馬車。掀開苫布，里面堆滿了藥材袋，她割開其中一個，干枯的當歸根莖中竟藏著一疊信函。最上面那封赫然寫著：“北狄大單于親啟“。

“通敵賣國...“沈昭臨手指發顫，眼前浮現出父親憂心忡忡的面容。北疆戰事吃緊，原來是有內鬼作祟！

她轉身欲尋裴照野問個明白，卻見那人已跪坐在棺材旁，正用素帕輕輕擦拭孩童臉上的污漬。雪落在他肩頭，將一襲素衣染得斑駁。恍惚間，沈昭臨竟覺得他像一尊快要融化的雪人。

“你知道多少？“她厲聲問。

裴照野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她看不懂的情緒：“足夠幫將軍設一個局。“他指向賬冊某處，“三日后，兵部會派人來取這批銀兩。將軍不妨...“

話音未落，營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名哨兵狂奔而來：“將軍！西南十里發現北狄游騎！“

沈昭臨神色一凜，當即下令：“全軍戒備！趙銳，帶人把這商隊看管起來，尤其是他——“她指向裴照野，“單獨關押！“

裴照野卻笑了。他慢條斯理地站起身，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檀木匣子：“臨別贈禮。將軍若信得過裴某，今夜子時獨自來囚帳一敘。“他將木匣放在棺蓋上，“事關北疆存亡。“

沈昭臨沒有接，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被人押走。風雪中，裴照野的背影單薄如紙，卻挺得筆直。那具黑棺靜靜躺在雪地里，棺蓋上的金線牡丹在火把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趙銳湊過來低聲道：“將軍，此人來歷不明，恐有詐...“

“我知道。“沈昭臨拾起檀木匣，打開一看，里面竟是一枚帶血的箭頭，箭簇上刻著北狄王族的狼頭徽記。她心頭一震，忽然明白了裴照野的用意——這是一場更大的陰謀，而他們都被卷了進來。

夜雪紛飛，沈昭臨站在帳外，任由雪花落滿肩甲。遠處囚帳中亮著微弱的燈光，像一只窺探的眼睛。她握緊那枚箭頭，尖銳的疼痛從掌心傳來。

這個叫裴照野的商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