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之中，似有塞外風(fēng)沙撲面而來。

劉方撫過“當(dāng)馬革裹尸”幾字，眼底掠過痛色。

這位在湟水之畔令羌人聞風(fēng)喪膽的老將軍，竟在病榻上寫就這般決絕之語。

“垂危之臣皇甫規(guī)，頓首再拜……”

他喃喃念出，忽覺喉間哽塞。

哪有什么難堪傳家重負(fù)……

或許沒他這一遭，皇甫延也會提前及冠，會真的作為傳家之人培養(yǎng)。

可如今……

皇甫氏欲滿門出關(guān)，獨(dú)留皇甫延在他身邊。

威明公，知孤三問接三計……

這是恐孤多疑，將皇甫氏的嫡孫送來當(dāng)質(zhì)子吶……

“威明公之風(fēng)骨，某遠(yuǎn)不如矣。”

橋蘭見劉方指節(jié)捏得泛白，忙將燈盞又舉高幾分。

劉方抬眸，正欲拿起橋玄手書，可是見橋蘭模樣……

終究還是沒敢輕啟橋玄這一封。

嘆息間，緩緩展開了荀緄所寄。

此書，筆勢如行云流水，盡顯大家風(fēng)范。

……

元義公尊鑒：

緄雖未親瞻公之豐采，然早聞鴻鵠傳訊，知公之名震于州郡，節(jié)貫乎日月。

每展卷思之，未嘗不慨嘆，炎漢昭昭，有公何幸！

昔，吾荀氏先祖以經(jīng)世致用傳家，待吾輩茍得荀氏八龍之稱。

然，與公之大義相比，恰如熒光映星辰。

方知，何為士族楷模，天下望風(fēng)！

某忝承兄長荀儉重托，今掌荀氏門戶，常念家族興衰與漢室命脈相連，故不敢輕忽。

犬子荀彧，雖自幼研習(xí)《詩》《書》，通經(jīng)義、明禮制，然未經(jīng)世路風(fēng)波，如良玉待琢。

某不揣冒昧，懇請公，允其隨侍左右，習(xí)兵略于行間，察世情于微處。

吾荀氏累世簪纓，非為逐取權(quán)貴，實(shí)念漢室文脈如縷，需有人護(hù)持不熄。

今以子荀彧為贄，非求朱紫加身，唯望公以“君子不器”之道教之。

異日得立朝堂，上可佐君安社稷，下可護(hù)民守典章，此乃荀氏百年未改之夙愿。

熹平以降，亂象漸顯，某夜觀乾象，見紫微星旁有將星閃耀。

知公乃應(yīng)運(yùn)之人，必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某非趨炎附勢之輩，實(shí)因深信公之赤忱可昭日月，公之雄才必定乾坤。

盡拳拳之心，無半點(diǎn)虛言，公若北辰居其所，唯望犬子拱之。

某于潁川翹首，靜候公定鼎之日，再展大漢風(fēng)華！

荀氏次胄荀緄，謹(jǐn)拜。

……

“好個荀仲慈，好個荀氏八龍。”

劉方并沒有讓眾人察覺到他的異狀，只是暗自喃喃。

燭火被風(fēng)卷得驟明，將手書上“荀氏次胄”四字映得透亮。

全文上下，夸贊的話都可以當(dāng)個屁放了。

這個荀老二有用的話不多，也就幾句。

開頭所言說明，現(xiàn)在他這位天子皇叔的事跡已經(jīng)傳開了。

不過，只憑近日里的捕風(fēng)捉影，就敢下注，倒不愧是荀氏八龍。

之后所謂的表達(dá)對漢室的忠心，其實(shí)也不算假，在世家大族中，荀氏算是傾向漢室的了。

荀氏八龍中的長子荀儉已老，現(xiàn)在家族事務(wù)正是荀緄這位老二執(zhí)掌。

和前世一樣，這也是任何一個世家都不可免俗的，就是明哲保身、多線布局。

全篇去除奉承的話，簡單概括，是既表忠忱又藏投資之意。

不過，前世他被荀氏為首的潁川世族捆的死死的，今生可不會重蹈覆轍了。

什么叫“君子不器”？

這話出自《論語》，意思大概就是君子不能像器具一樣，只作用于一方面。

但《易》有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器者，形也。形者，相也。

這種話都不能只看表面，實(shí)際上是在說，荀彧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荀氏的態(tài)度。

化用《論語》典故“眾星拱北”，收束處既表明合作意向，又留了周旋余地。

跟這種人打交道，確實(shí)有點(diǎn)累……

思緒拉扯間，劉方叩擊著荀緄落款處：

“是以子為贄，還是以子為棋呢？”

前世荀彧耗盡心血，困死于掙扎之中。

看似政治理念沖突，實(shí)則是大勢之中的博弈。

或者說，這份掙扎源于荀彧與士族的深層糾葛。

荀彧這一生，為其父之棋，為荀氏之棋，為潁川之棋，為天下世家之棋。

臨終前焚毀所有書信，或許是對他曹孟德失望，也或許是對自身命運(yùn)的絕望。

以憂薨！

文若啊文若，今生孤定要帶汝走條新路……

橋蘭在一旁見劉方雖面容淡然，眼色卻昏明不定。

她走上前去，適時添燈，欲言又止。

劉方擠出一絲笑意，示意無妨。

低頭時笑意已斂，唯有眼底藏著些許愴然。

最后一封手書，映入眸中。

……

元義親啟：

玄生六十余載，嘗以錚錚自詡。

十載讀書知理，十載磨礪成人，十載仗劍入仕，十載明心清政。

又為國戍邊十載，保境安民……

豈料，再十載，履任九卿三公，雖位高名盛，卻再無棱角。

昔年長兒殉國，某怕了……

怕白發(fā)再送黑發(fā)，怕稚子失恃，竟龜縮書齋，自欺欺人！

得公一言點(diǎn)醒，某捫心自問，若天下人皆如某般避禍偷生……

這萬里山河誰來守？這漢家旌旗誰來擎？

思及此，某汗顏無地，五更不寐！

某已草疏上奏，懇請陛下允某攜次子羽赴邊。

不為將功折罪，只為重拾初心，再執(zhí)刀槍，以慰平生。

羽兒聽聞能征胡人，夜里磨劍直至雞鳴。

可見吾橋公祖之骨血未涼，某縱死亦無憾！

某老矣，此去或埋骨黃沙，魂歸塞上。

唯有兩事相托，望公垂憐：

一托小女蘭。

此女性如劍膽，不善粉黛，唯喜研經(jīng)策，常夜伴青燈。

望公莫嫌棄，請容她在帳下聽令，若有唐突處，某先行賠罪。

二托幼子竹。

此子雖幼，卻與公親近，見公如見父。

某斗膽請公收他為徒，不必嬌縱，便以軍法嚴(yán)苛教導(dǎo)。

若他日能成公手中箭矢，射退胡騎，某九泉之下必含笑叩謝！

紙短情長，公莫笑！

某老來婆媽，多言幾句……

若大漢將傾，非公不能扶！

某以子女為注，賭公必能重整河山。

若某戰(zhàn)死，望公暇時至某墳前，灑一壺濁酒……

告慰某“山河尚在，胡虜已退”便好！

老卒橋玄，頓首百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