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上，老師的講課聲模糊而遙遠。

林墨的思緒完全無法集中，飄忽不定。

丁磊那張不帶絲毫感情的臉，以及他宣布的“補習教室”計劃，如同循環播放的魔咒，在腦海中不斷回響。

第三節課，駱老師就被叫走了。

緊接著，隔壁班的班主任，還有再隔壁班的，都陸續離開了教室。

林墨心中一沉，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必然和那個新來的丁校長脫不了干系，多半是召集高中年級的班主任開會，部署那所謂的“教學質量提高”計劃。

事情的進展，比他和江青松預想的要快得多，也更不容樂觀。

他偷偷瞥了一眼旁邊的江青松

這家伙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課本某一頁的某個標點，仿佛要把它盯穿。

但他不斷抖動的腿，以及那只塞進嘴里，被無意識啃咬著的拇指指甲，都暴露了他內心的焦躁。

兩人都在為動漫社的未來憂心忡忡。

下課鈴聲如同特赦令，林墨幾乎是立刻轉頭看向江青松。江青松也第一時間望了過來，兩人眼神交匯，無需多言，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午休，”

林墨壓低聲音。

“先去活動室，把東西收拾了。”

江青松重重點頭。

“嗯，以防萬一。然后去找駱老師，探探口風。”

駱老師是他們少數幾個能說上話，也相對比較開明的老師。

或許，能從她那里得到一些內部消息，或者至少，能知道學校這次到底有多大的決心。

午休時間，是老師們相對清閑的時候，辦公室里人也會少一些，方便說話。

但眼下最緊要的，還是先把動漫社里的那些“家當”轉移出來。

誰也說不準，學校那雷厲風行的丁校長，會不會下一秒就派人來“清場”，美其名曰“布置補習教室”。

正當兩人低聲商議著，教室門外，一陣清晰而富有節奏的皮鞋踩踏聲由遠及近。

那聲音在安靜的課間準備時段顯得格外突兀，帶著不容忽視的壓迫感。

一行人影，緩緩從教室的窗前經過。

為首的，正是那個戴著厚重黑框眼鏡，表情嚴肅的丁磊。

他身后跟著教導主任杜大海，那個頂著地中海發型，總是一臉“你們這屆學生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表情的男人。

再后面，是高二年級主任，一個姓何，名叫何明煒的中年男人，以及幾個林墨不認識，但看穿著打扮應該是學校行政人員或骨干教師模樣的人。

他們的腳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林墨和江青松的心尖上。

更要命的是，這幾人的交談聲并不小，似乎也完全沒有避諱學生的意思，清晰地傳進了教室里，每一個字十分扎人。

“哎，丁校長，您是不知道啊，我們三中可是老牌的重點中學！歷史悠久，學風優良！”

何明煒那略顯尖細，明顯獻殷勤的聲音率先響起。

“上課的時候學生看小說這種事，絕對是極個別的例外！純屬個別學生思想拋錨，不求上進！”

林墨的眼皮跳了一下。

“您看，就剛才，我巡查的時候，就在高二（8）班抓到一個！上課看這種閑書！”

何明煒的聲音拔高了一些，似乎是為了強調自己的“功績”，他手上揚了揚，似乎拿著一本書。

“那個學生，一看就是平時學習不認真的，成績不好，吊兒郎當的！被我抓住了，還想從我這兒把書搶回去呢！不像話！”

林墨下意識地瞟了一眼何明煒手中那本書的封面——盡管只是一閃而過，但他還是認出來了，那是一本略有些泛黃的《龍族Ⅲ：黑月之潮（上）》。

“嗯。”

丁磊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相信三中學生的整體素質。”

“那是，那是！”

何明煒立刻像哈巴狗一樣連聲應和，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聲音也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

“丁校長您高瞻遠矚，一來就抓住了我們學校發展的關鍵！要我說啊，現在這些學生，心思太活絡了！那些什么亂七八糟的社團啊，什么話劇社、航模社，還有那個什么……哦，對，動漫社！我看，都該統統取消掉！純粹是干擾學生學習，浪費寶貴的學習時間！”

動漫社三個字，狠狠砸在林墨和江青松的心口。

何明煒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這番話會讓某些學生心中感受如何，他越說越起勁，唾沫橫飛。

“特別是那個動漫社！簡直是烏煙瘴氣！您是沒看見，丁校長，上次校慶的時候，他們居然在舞臺上跳那種……那種小日子那邊傳過來的舞蹈！還穿著那些奇裝異服，袒胸露背的，像什么樣子？這還是中學生嗎？簡直是敗壞校風！”

江青松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成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

“這些學生啊，就是沒認清自己的本分！他們能考到三中來，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學習，門門功課爭優秀，一心一意準備高考！考個好大學，將來找個好工作，這才是正途嘛！”

何明煒慷慨激昂，仿佛自己是救世主。

“那些和學習無關的東西，等他們上了大學，有的是時間去搞嘛！現在搞這些，不是本末倒置嗎？”

一番對學生“陋習”的痛心疾首的批判之后，何明煒的語氣又迅速切換回了柔軟和恭敬。

“所以說啊，丁校長，您這次的改革，提出要建補習教室，搞精英計劃，那真是太英明了！這才是真正為了學生好，為了我們三中的未來著想啊！我舉雙手雙腳贊成！”

教導主任杜大海始終沒怎么說話，只是偶爾嗯啊兩聲，看不出表情。而跟在后面的那幾個不認識的老師，則紛紛點頭附和，臉上也都露出了恰到好處的殷勤笑容，仿佛丁磊的每一個字都是金科玉律。

丁磊自始至終都板著臉，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聽到何明煒這番激昂的“表忠心”，他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扶了扶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鏡，聲音毫無波瀾。

“嗯，一切以學生的福祉為準則。”

隨著一行人下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壓抑的走廊才似乎恢復了平靜。

隱約還能聽到他們零星的對話，但林墨已經聽不清了，也不想再聽。

江青松的拳頭攥得更緊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幾道清晰的白印。

而林墨，一股無名火從胸腔直沖頭頂，燒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從未像此刻這樣，對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產生如此強烈的厭惡感。

何明煒那副嘴臉，那些話，簡直比吞了蒼蠅還要惡心。

而一向笑呵呵，仿佛沒什么事情能讓他真正生氣的江青松，此刻也繃著臉，平日里總是閃爍著狡黠光芒的眼睛，少有地染上了一層濃重的陰翳。

他狠狠地磨著后槽牙，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如果眼神能殺人，何明煒恐怕已經被他凌遲了千百遍。

……

與此同時，另一棟教學樓，藝體樓。

高二藝體二班的教室里，李清晏全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

她軟綿綿地癱在座位上，骨頭都像是消失了。

動漫社三人組中，她對那個小小的活動室感情最深，投入的心血也最多。

那里，不僅僅是社團的活動場所。

更是她從前輩手中鄭重接過的傳承。

是她在這個學校里，少數幾個能自由呼吸，不會感到壓抑的地方。

丁磊的那個“補習教室”計劃，如果真的落實……

如果，他們那個凝聚了無數心血的活動室，真的被無情征用……

那么，重建動漫社的夢想，恐怕就真的就是癡心妄想了。

這個念頭，一下一下地啃噬著她的心臟。

痛楚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課堂上，數學老師平穩的講課聲，此刻在她耳中，卻扭曲成了令人煩躁不堪的噪音。

每一個公式，每一個定理，都像尖銳的針，狠狠刺向她的太陽穴，頭痛欲裂。

窗外，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聒噪不休。

鄰座同學奮筆疾書時，筆尖與紙張摩擦發出的沙沙聲，格外清晰。

甚至，連她自己因為緊張而不均勻的呼吸聲……

所有這些平時毫不起眼，甚至根本不會被察覺的聲音，此刻都被無限放大。

它們兇猛地灌入她的腦中，讓她感到一陣陣的眩暈。

胃里也開始翻騰，泛起惡心。

為什么？

為什么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要被迫坐在這里？

還要學習那些在她看來，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的知識？

為什么，還要浪費寶貴的時間，待在這個令人窒息的教室里？

現在，最最要緊的事情，難道不是動漫社的存亡嗎？

難道不是他們那個小小的，卻承載著無限夢想與可能性的“家”嗎？

為什么……除了他們幾個，就沒有任何人在意這件事啊……

李清晏的瞳孔，焦距漸漸渙散。

她的眼神空洞，失去了往日所有的神采。

她的異常，很快便被講臺上的數學老師察覺到了。

那是一位年過半百，頭發花白，但精神依舊矍鑠的老教師。

他平日里，向來以嚴厲著稱。

“咳咳！”

老教師重重地咳嗽了兩聲，試圖將李清晏游離的思緒強行拉回來。

他停下了手中的粉筆，不再板書。

教室里的空氣，瞬間安靜下來。

隨后，全班同學的目光，齊刷刷地，不約而同地，朝著李清晏的方向投了過來。

那些眼神中，充滿了各異的情緒。

有純粹的好奇。

有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因為按照以往的經驗，當這位老教師用這種方式停下講課時，通常就意味著——有人要倒霉了。

而這種“公開處刑”的戲碼，對這些正處于青春期，精力旺盛無處發泄的學生們來說，無疑比枯燥乏味的函數曲線要有趣得多。

他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表情專注。

那份專注，甚至超過了上課聽講時的任何一個瞬間。

他們生怕錯過了即將上演的“好戲”中的任何一個精彩細節。

漸漸的，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牢牢地定格在了失魂落魄的李清晏身上。

只有坐在李清晏斜后方，那個梳著齊耳短發，氣質文靜的女生——夏安，眼神中清晰地流露出了擔憂。

她看著李清晏那副魂不守舍，仿佛隨時都會碎掉的樣子，心里感到一陣不安。

清晏她……這是怎么了？

不會出什么事了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足足過了兩三分鐘，李清晏依舊沒有任何反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老教師的耐心，終于被消磨殆盡。

他臉上的不滿，也迅速升級為了顯而易見的怒氣。

他猛地一拍講臺！

“啪！”

一聲巨響，在安靜的教室里炸開。

把昏昏欲睡的后排幾個學生都嚇得一個激靈，瞬間清醒。

“李清晏！”

老教師威嚴的聲音在教室之中響起。

“你昨晚上是做賊去了？！還是去哪里游魂了？！”

“上課魂不守舍，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

李清晏被這聲突如其來的怒喝驚得渾身一顫。

她終于從混沌翻涌的思緒中，猛地回過神來。

她茫然地抬起頭，視野有些模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老教師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

然后，是周圍幾十雙帶著各種意味的的目光。

她的臉頰，“唰”的一下，瞬間漲得通紅。

“這節課，你給我站著上！”

老教師毫不留情地呵斥道，語氣冰冷，不容置喙。

李清晏什么都沒有說。

她只是默默地站起身。

動作倒是異常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會乖乖地站在座位旁聽課時。

李清晏卻突然開口了。

“老師！”

李清晏直視著講臺上的老教師。

“我覺得……我身體不太舒服。”

“可能是有點中暑了。”

“我想去走廊站著，透透氣。”

此言一出，不僅講臺上的老教師愣住了。

連周圍那些正準備看好戲的同學，也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這……這是公然的頂撞？

還是，她真的身體不舒服？

夏安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李清晏此刻的狀態，非常非常不對勁。

不等老師做出任何回應，甚至不等老師同意。

李清晏已經大步邁出，朝著教室后門走去。

她的腿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椅子。

椅子腿與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發出了一陣刺耳的“嘎吱——”聲。

聲音在寂靜中格外響亮。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她的背影，充滿了探究和好奇。

老教師重重地哼了一聲，臉色鐵青，正打算開口說些什么，準備繼續上課，不再理會這個“問題學生”。

就在這時，已經走到后門口的李清晏，卻又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像是后知后覺一般，轉過身，重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旁。

在全班同學更加困惑的注視下，她彎下腰，將那把被她碰歪的椅子，輕輕地、端正地，重新放回了桌子底下。

然后，她才直起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