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儀式結束后，親友們來到祭祀場，給往生者焚燒紙錢。杭生燒了會紙錢，眼睛便被煙霧熏得通紅，譚雅于是叫他去洗洗眼睛。他在祭祀場外找到了水龍頭，洗了把臉，找了個蔭涼的角落透透氣。沒多久，便看到望秋阿姨朝他走來。

“累了吧？來，喝口水。”望秋說著，給他遞了瓶礦泉水。

他道了聲謝，把水瓶子一接，扭開瓶蓋后，便一仰頭咕嘟往肚子里灌。

“你慢點喝，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喝水喝得這么急。”

望秋提到了杭生的小時候。那時候她還住在卓家樓上，經常和譚雅母子倆去公園玩。每次當杭生玩了一圈回來，譚雅把他的小水壺遞給他，他總是兩手接過，高高舉起水壺，咕嘟咕嘟地喝起來。如果沒有大人看著，他一口氣就要把壺里的水喝光。

沒想到長大后仍是如此。望秋提醒了以后，他才把水瓶子放下，瓶里的水已經去了大半。

“慢慢喝嘛，又沒人跟你搶。”

“習慣了。”

“你好像又長高了一點，是不是？”

“沒有吧。”

“時間過得真快啊，好像不久前你還是個小不點兒呢，忽然就長得高高大大的了。”

望秋感慨完時光飛逝，忽然換了種語氣：“杭生，我聽你媽說，你在上海找到實習的單位了。”

“嗯，剛實習沒多久。”

“那畢業以后，是打算留在上海了嗎？”

在此之前，杭生已經決定畢業后要留在上海。可在父親過世后，想到母親孤身一人，他便有所動搖了。

“我、我還沒有決定好。”

“你在猶豫，是顧慮到了你媽吧？”望秋好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事似的，“真是個好孩子，知道心疼你媽，不枉她養育了你二十年。”

初聽這話時，杭生還不覺得奇怪，可仔細一想，又感到其中暗含深意。

“望秋阿姨，關于我的身世，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望秋看著他點了點頭。

“很多年前，你媽就告訴過我。當時她跟我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保守好這個秘密，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更不能不小心說漏了嘴讓你知道。”

如此重要的一個秘密，母親卻放心地講給望秋阿姨聽，足見二人之間關系之親密。

“可是沒想到啊，她卻挑了這么個時候，把身世告訴了你。我聽她說，這是你爸的臨終之意，所以她也不好違背，是嗎？”

杭生的腦海當中再次浮現出父親臨終時，那道忽然煥發神采又頃刻間熄滅的目光。

“嗯，我爸在彌留之際，還憋著話想對我說，可是沒來得及說完就走了。我知道他要說的話很重要，但怎么也想不到，他要說的是這個啊……”

“我想，如果不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你爸也不會想著要把身世告訴你。”

“我不明白，為什么呢？”杭生一臉困惑地問。

“你不明白什么？”

“為什么他們之前不肯告訴我？又為什么到現在才肯告訴我？”

望秋淡然一笑，用慈愛的眼神凝望著身邊這個高大的年輕人。

“杭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過復雜。關于你的身世，為什么他們之前不說、到這個時候才說，理由都非常的簡單。要知道，父母在子女的成長過程中，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他們要衡量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一切都從對孩子有利的方面著想。”

“換作是我，如果我也領養了一個孩子，同樣會選擇對他的身世保密。畢竟，血濃于水，父母與子女之間有著天然的、血緣的羈絆。如果沒有了這個羈絆，我會擔心領養的孩子和自己不親。所以，為了維系好我們之間的母子親情，我會拼命守護這個秘密。只要他不知道，那么我與他之間血緣的羈絆就永遠存在。哪怕是虛假的羈絆也好。”

望秋說到這頓了頓，又接著說道：“因此，你爸你媽才一直沒有把身世告訴你。他們商量好了，要嚴守這個秘密。可是不曾想，你爸出了意外，在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改變了主意，迫切地想要把這個秘密告訴你。因為他覺得，這是你的權利，你有權利知道自己是從哪來的，而他沒有權利帶著這個秘密入土。我這么說你聽明白了嗎？為什么他們之前不肯告訴你，又為什么到這個時候才告訴你，理由都是因為愛你啊！”

杭生細細體味著望秋的這番話，竟忽然感到一股暖意涌上心頭，眼里也不覺閃爍著淚花。

“他們知道與你并無血緣關系，但還是像親兒子一樣地照顧你，養育你長大成人。你不覺得，這二十年來與父母之間建立起來的感情的羈絆，要比血緣的羈絆更難能可貴嗎？所以，不管有沒有血緣關系，你媽終歸是你媽，你要好好孝順她的，明白嗎？”

杭生拭掉眼角的淚花，用力地點了點頭。

與望秋聊過之后，杭生感到在心中盤旋已久的陰云已經消散。墓園里景色怡人，日頭當空，偶爾有涼風拂過，他聞到空氣當中混雜著望秋的發香和身上的香水味。這種氣味，他小時候就聞到過，令他感到既懷念又親切。

“望秋阿姨，我想跟您說聲謝謝。”

“傻孩子，謝我什么？”

“謝謝您陪著我媽，這幾天有你在，她的精神頭好多了。”

“我和你媽十幾年的交情，我最難過的時候，也是她陪著我。老朋友了，能做的也就只有互相陪伴，說說話而已。”

望秋阿姨最難過的時候，想必就是那次來家里，向媽媽哭訴她要不了寶寶吧。杭生不禁又想起她當時眼眶泛紅的畫面。

“對了，你打算什么時候回上海？”望秋突然問他。

“原計劃是過完我爸的頭七，可是又想再多陪我媽幾天。”

“你回來這么多天，不耽誤實習嗎？”

杭生略有猶豫：“晚幾天回也沒關系，我會跟主管好好解釋清楚的。”

“我看啊，你還是早點回去實習，前途要緊。我反正要在這邊多留幾天，有我陪著你媽，你就放心去吧。”

望秋說到這，想起了之前談論的話題。

“至于你畢業后想在哪里工作，其實你媽有跟我提過一些。你可知道，為人父母最擔心的就是成為子女的拖累。所以她呀，也并不想拴著你。她希望你能遵從自己的意愿，留在自己喜歡的城市，找份自己喜歡的工作。現在通訊這么發達，交通又這么便捷，想她了可以隨時聯系，回趟家也方便得很，你說是吧？”

從望秋口中得知了母親的心意，杭生一時竟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好了，出來這么久，也該回去了。去給你爸再多燒點香火，讓他保佑你學業有成，工作順利，人也平平安安的。”

杭生聽罷點點頭，同望秋一起走回了祭祀場。

頭七這天一早，親屬們來到家里給逝者上香、祭拜。10點左右，親屬們陸續離開，家里只剩下譚雅和杭生母子倆。到了11點，望秋也來了，手上還提著一些新鮮的蔬菜。因是頭七，外人不便參加，所以她與譚雅約好，待祭拜儀式結束、親屬們離開以后才會到訪。

臨近中午，兩位女士開始在廚房里準備午飯。杭生坐在客廳沙發，一邊照看香火，一邊用手機查詢明天回上海的動車票。他預計是乘坐早上的動車，到達以后先回趟學校，然后下午就能去實習的公司報到。

正在查看動車的起始時間、準備在手機上購票之時，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門。與其說是敲門，不如說是拍門，而且拍得很重，聽著就叫人心煩意亂。

“都這時候了，還有誰會來？”譚雅站在廚房門口問。

“我去開門。”

杭生說著，走到玄關把門一開，看到門外站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似乎是一對母女。女人身材豐滿，看樣子精心打扮過一番，臉上的妝容叫人難以猜測出她的年紀。女孩瘦瘦小小的，與女人的相貌略微有些相似，大概還在上小學四五年級的樣子。

“你們找誰？”他問。

女人沒回話，視線繞過他身后看向客廳，像是在找尋著什么。突然間她瞳孔放大，拉著女孩的手，氣勢洶洶地闖進了家里。

杭生跟在母女倆身后返回客廳，與站在廚房的母親對視一眼，二人面面相覷。只見母女倆在逝者的靈位前站定，女人神色凝重，女孩則眼泛淚光。

“您認識我家老卓嗎？”譚雅客氣地向女人詢問。

女人卻目不斜視，也不回答，拿起放在靈臺一側的香和打火機，自顧自點了起來。

而譚雅和杭生，還有望秋，只能在一旁干看著，不知道這對母女來者何人，以為真或是逝者認識的人前來祭拜。

可母女倆接下來的舉動，卻叫譚雅和杭生母子倆震驚不已。

女人點著了香火，分給女孩一束，對女孩說：“卓柳，先拜一拜，再給你爸上香。”

女孩接過香的同時，淚水也已奪眶而出。她開始虔誠地給逝者的遺像鞠躬。每鞠一下，哭得便越悲傷，眼淚順著臉頰滾落。

杭生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扭頭去看母親。

只見譚雅愣在那里，眼神迷離，臉上寫滿了驚懼和悲憤，連身體都開始不自然地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