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銀艙室舷窗外的海面平靜如磨砂琉璃,三十根銀楔子在神鐵木艙壁上泛著圣潔冷光。可陳書文的胃袋卻在翻涌,仿佛有人將他的五臟六腑塞進正教教堂的鐘擺——這具早已適應遠洋風浪的軀體,此刻竟像初次登船的旱鴨子般踉蹌。
沐雨楓手指已經發皺的星圖,在圣人跖骨鑲嵌的艙門處碎成紙屑。
“這不是一片風平浪靜的海域。”他伏在地上,肩部烙印處滲出的黑血已經止住,“整片海域已經落入了海神的神識,它正在侵蝕我們的認知。”
“錨點……需要絕對客觀的錨點……”陳書文念叨道,但此時這艘船唯一一個“現實”的艙室,產生的劇烈震顫卻讓他無法進行思索。
“認知的錨點不在海上,”最后一個進入房間的是葉清歌,她一個踉蹌差點沒能站住,陳書文趕緊扶了她一把,“書文,想一想你在現世做過的事情,想一想現實中的情感……”
陳書文點了點頭,他忍住嘔吐的欲望,抓住了早就放在艙室中的青銅算盤,復式簿記法的朱砂符文從算珠迸射。新航線十年來的每一筆交易數據在空中凝結成赤金鎖鏈——靈石和黃金的流通量、蒸汽塔燃煤消耗甚至各大教派走私的商品斤兩,全部化作撕裂虛妄的實證。
在艙門之外,這些現實中的執念,具象為了一條沿著通向甲板的樓梯延伸的、搖動著的鋼鐵軌道,而這,正是前任宿主未完成的鐵路藍圖!
“只主上您能出去。”沐雨楓示意道,“我們在里面等您。”
“認知即存在,否定即弒殺。”陳書文踏著浮現的鐵軌堅定地走向艦首,每一步都激起了軌道的強烈震顫。
他明白,現實中并沒有這樣的鐵軌。事實上,他應當站在搖晃的甲板之上。
沿著軌道,陳書文找到了抓穩了船舵的雷金納德,接過了他拋擲來的六分儀。瞬間,六分儀的部件像陀螺一樣搖擺起來,最后固定在了另一個方向。
“向右轉向40度!”他命令雷金納德道。
下一秒,擺動著的鐵軌離開了船舵,陳書文聽見了一聲震怒的尖嘯——那聲尖嘯分明來自于被識破后的海神本尊。
它試圖吞噬的“人類認知”此刻反成刺入神格的利刃——當航線被賬簿數據重新錨定,依賴恐懼具象化的神明便喪失了存在的根基。
陳書文從口袋中取出了染血的《公司法》草案,條款間密教邪論與正教禱言已被一條條朱批劃去,取而代之的是陳書文蘸著煤灰寫就的新規:
“第二條:凡航線所至,神諭無效。”
鋼印蓋落的剎那,印章上學校籃球場圖紙上的三分線也烙印在了遠方的地平線上。這個不屬于時代的符號,成為了斬斷認知陷阱的最后一個錨點。
由虛幻恢復而來的現實從鋼軌和地平線的T字形延伸。現實之中,狂風繼續呼嘯著掀起數層樓高的巨浪,雷金納德倒在甲板上被海浪甩得遍體鱗傷,他的雙眼無神,畢竟神識已經去了海神引導的那個世界。
陳書文拽住雷金納德的學徒袍后領,煉金藥劑的刺鼻氣味混雜著血腥涌入口鼻。
“睜開眼睛!”陳書文將相位震蕩銃的握把懟進雷金納德掌心,“不管在你的眼里,這把槍扭曲成什么樣,徑直往槍口指著的方向走!”
煉金學徒的眼白突然泛起原本應當有的天青色,他點了點頭,歪歪扭扭地走向艙門的方向,其間雖然隨風浪走歪了幾步,但最終還是踉蹌著撞進了艙門。
整片海域突然褪去偽裝。陳書文扶住六分儀的手掌被灼出焦痕,鏡面中映出的不再是星辰,而是萬千信徒跪拜海神祠的虛影。每道虛影的信仰絲線都纏在滄瀾II號的龍骨上,依然試圖將鋼鐵巨艦拖向認知深淵。
在信仰絲線的另一端,破碎的霞光與濁浪交界處,海神的本體正從深淵中浮出。、
它的軀干由成千上萬艘沉船龍骨虬結而成,珊瑚與藤壺覆蓋的肋骨架起數千尺高的浪峰,每根骨節縫隙里都鑲嵌著溺亡者的禱告珠。當它揚起由風暴和雷霆凝成的頭顱時,只有飛越大洋的海鷗的眼球能夠在其顱骨空洞中流轉,倒映著溺亡者臨終前最后瞥見的黑色記憶。
陳書文已經靠著三個靈魂與現實的聯系戰勝了它的神識,得到了直視神體的權利,而如果要向這尊不可名狀的聚合體發起挑戰,僅僅做到這一步顯然是不夠的。
除了直面神明的航道,海洋中其他的部分依然籠罩在風暴、海潮和迷霧之中,便是神明視線下的未知。陳書文將已經被雨打濕的《公司法》草案握緊在手中,試圖從船和海神之中尋找能夠戰勝它的方法。
他并沒有失望——一條磷火軌跡在數海里的前方蔓延,在遠方繪出了一道莫比烏斯環,沿著莫比烏斯環的遠端望去,七面褪色的骷髏帆在風中飄揚。
滄瀾II號將船隊中其他的艦船拋在神識的邊緣繼續向前行駛,逐漸看清了骷髏帆下的密教艦隊本體。
骷髏帆的樣式在密教中象征著其擁有者的身份,而陳書文辨認出了除了琉娜·斯圖亞特經典的逆十字符號外,還有一艘印著黑玫瑰的艦船屬于另一名密教的高級巫師。
密教水手們脖頸青筋暴起,他們在蘇達的指令下徒勞地轉動著鑲嵌邪物頭骨的舵輪——而蘇達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能夠看見真正的海神正從艦隊正面迫近。
逆十字骷髏旗下,琉娜·斯圖亞特的猩紅法袍正在神性亂流中獵獵作響。她召喚出的三頭地獄犬吞吐著蒼藍魔焰,卻對準了與海神方位完全相反的北方天際。
她沒有能夠突破海神的認知陷阱,卻仍固執地吟唱著《創世古卷》的褻瀆禱文。當魔杖積蓄的湮滅光束轟向錯誤坐標時,炸開的并不是海神的軀殼,而是艦隊一側數公里外空無一物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