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著窗戶，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玻璃上抓撓。
林晚星站在公寓的浴室里，盯著鏡子中自己蒼白的倒影。手腕上的傷口已經重新包扎過，白色紗布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她輕輕觸碰那道包扎，指尖傳來隱約的刺痛。
十五年前的那個雨夜，她也是這樣站在浴室門口，看著母親躺在浴缸里，手腕上的傷口像一張咧開的嘴。血絲在水中緩緩擴散，像某種詭異的水生植物。那時的水聲與現在的雨聲重疊在一起，讓林晚星感到一陣眩暈。
她猛地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拍打臉頰。水滴順著下巴滑落，分不清是自來水還是汗水。
“只是職業風險?！八龑χR子里的自己說，聲音在空蕩的浴室里顯得異常清晰，“就像外科醫生可能會被手術刀劃傷一樣?！?
但鏡子里的女人眼神閃爍，顯然不相信這套說辭。
回到書房，林晚星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今天的咨詢記錄。光標在空白文檔上閃爍，等待她客觀、專業地描述那場災難性的初次會談。她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卻遲遲沒有落下。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瞬間照亮了整個房間。在那短暫的光明中，林晚星注意到書柜最上層的一個牛皮紙信封——母親留下的遺書，十五年來她從未有勇氣再次打開。
雷聲轟然炸響。林晚星收回目光，強迫自己專注于屏幕。
“來訪者陸沉舟，30歲，男性，主訴PTSD癥狀...“她機械地輸入著標準格式的文字，但當描述到玻璃碎片劃傷手腕的瞬間，她的手指停了下來。
那瞬間陸沉舟的眼神——從瘋狂到清醒，再到某種難以名狀的震驚——像烙印一樣刻在她的記憶里。那不是單純的愧疚或驚恐，而是一種...認知。仿佛他在那一刻看穿了她精心構筑的所有防御，看到了那個躲在專業面具后面的、傷痕累累的林晚星。
電腦屏幕因長時間無操作而變暗，映出她模糊的輪廓。林晚星合上筆記本，轉而拿起陸沉舟的紙質檔案。她翻到最后一頁，再次閱讀那行小字：“曾獲國際沖突報道最高榮譽'無畏之聲'獎，因阿馬爾市場事件主動放棄領獎?！?
什么樣的會人在經歷創傷后，拒絕可能帶來治愈的認可？林晚星皺起眉頭。除非...他認為自己不配得到任何形式的救贖。
這個念頭像一根刺，扎進她的思維。她太熟悉這種自我懲罰的模式了。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上顯示一個陌生號碼。林晚星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是林晚星醫生嗎？“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干脆利落中帶著隱隱的焦灼。
“我是。您是哪位？“
“陸丹淼，陸沉舟的妹妹。“對方語速很快，“我哥剛才回家時狀態很不對勁，全身濕透，不停地說'我又搞砸了'。我在他外套口袋里找到了你的名片?！?
林晚星握緊了手機：“他現在情況如何？“
“浴室里，我聽到他在吐。“陸丹淼的聲音低了下來，“他回國三個月，這是第四次酒精中毒。前幾位心理醫生都被他氣跑了，你是唯一一個他事后還會提起的?！?
林晚星微微挑眉：“他提起我？“
“說你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有趣的標本'?！瓣懙ろ递p笑一聲，那笑聲意外地讓林晚星想起陸沉舟那種不帶笑意的弧度，“這在他那里算是夸獎。我哥一向討厭廉價的同情。“
窗外的雨聲漸大。林晚星走到窗前，看著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陸小姐，心理咨詢有嚴格的保密協議，我不能——“
“我不是來打聽咨詢內容的?！瓣懙ろ荡驍嗨拔抑皇窍敫嬖V你，如果你決定放棄他，我完全理解。但如果你還愿意試試...“她停頓了一下，“我哥值得被拯救，盡管他自己不這么認為?！?
林晚星望著自己在雨痕交錯的窗玻璃上的倒影，那張臉被扭曲成支離破碎的片段：“為什么這么相信他？“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因為我十二歲那年，父母車禍身亡，是我哥放棄留學機會回來把我養大的。“陸丹淼的聲音突然變得柔軟，“他在戰地報道的那些年里，每次出發前都會給我留一封信，就放在床頭柜抽屜里。他說如果他不回來，那至少我還有這些話?！?
林晚星的心臟猛地收縮。十二歲——正是她失去母親的年齡。
“陸小姐，我從不給來訪者或家屬承諾?！八犚娮约赫f，“但我會盡一個專業人士的全部能力?！?
掛斷電話后，林晚星久久地站在窗前。雨水在玻璃上繪出變幻莫測的圖案，就像人心里的傷痕，看似隨機卻又遵循著某種隱秘的邏輯。
她想起陸沉舟檔案里那張獲獎照片——站在廢墟前的年輕記者，眼神銳利如刀，充滿改變世界的決心。那時的他，可曾想過自己會成為心理咨詢室里的“高阻抗患者“？
林晚星輕輕撫摸著手腕上的紗布。也許，她想著，有些傷口必須被看見，才能開始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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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燈在潮濕的街道上投下扭曲的倒影。
陸沉舟坐在酒吧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擺著第五杯威士忌。酒精灼燒著他的喉嚨，卻無法驅散腦海中那個畫面——林晚星手腕上滲出的鮮血，和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慌。
那驚慌不是因為他，他確信。是那道舊傷疤被觸碰時，她本能的條件反射。
“再來一杯?！八昧饲冒膳_，聲音嘶啞。
酒保看了他一眼：“哥們，你確定嗎？你已經——“
“我說，再來一杯?！瓣懗林厶鹧劬?，那眼神讓酒保立刻閉上了嘴。
新倒的酒在昏暗燈光下呈現出琥珀色，像極了林晚星辦公室里的臺燈。陸沉舟厭惡自己的聯想能力——戰地記者的職業病，總是不自覺地在陌生環境中尋找熟悉的元素，仿佛這樣就能在混亂中建立一絲秩序。
就像在阿馬爾市場那天，他注意到那個賣地毯的老人有著和父親一樣的灰白鬢角。就在他分神的瞬間，炸彈落了下來。
“李明哲！趴下！“
記憶中的尖叫聲與酒吧里的音樂重疊在一起。陸沉舟的手一抖，酒液灑在手上，冰涼黏膩，像血。
“操。“他低聲咒罵，抓起紙巾粗暴地擦拭。但越擦越臟，就像他試圖用酒精洗刷的記憶，反而愈加清晰。
“找到你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陸沉舟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他妹妹陸丹淼正居高臨下地瞪著他，身上還穿著醫院的護士服，顯然是剛下班就直接殺過來了。
“別管我。“他嘟囔著，又灌了一口酒。
陸丹淼直接奪過他的杯子，重重放在一旁：“又來了？自暴自棄的戲碼？“她毫不客氣地擠進他對面的座位，“這次是因為什么？又夢見李明哲了？“
“閉嘴。“陸沉舟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危險的光芒。
但陸丹淼從不被他嚇到。從小到大，她是唯一敢直接挑戰他底線的人。“不，該閉嘴的是你?！八龎旱吐曇?，“你知道我今天給誰打電話了嗎？你的心理咨詢師，林晚星?！?
陸沉舟的身體僵住了：“你干什么？“
“確認一下我哥有沒有又把一個專業人士氣到辭職。“陸丹淼直視他的眼睛，“結果你猜怎么著？她說她會盡力?！?
這句話像一記悶拳，打在陸沉舟胸口。他想起咨詢室里林晚星平靜的眼神，和那道被他劃破的傷口。她不了解他，不了解他內心深處的黑暗，不了解他根本不值得任何人的“盡力“。
“她不該那么做?！八罱K說道，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
陸丹淼嘆了口氣：“哥，不是每個人都會離開。就像我沒有，就像李明哲不希望你這樣——“
“別提他！“陸沉舟突然拍桌而起，引得周圍幾個顧客側目而視。他的呼吸急促，眼前浮現出李明哲最后的樣子——那頂總是歪戴的棒球帽被炸飛了，露出他平時最在意的發際線。
陸丹淼沒有退縮。她站起身，輕輕握住哥哥顫抖的手：“回家吧，我給你煮醒酒湯?！?
陸沉舟想甩開她的手，但酒精和疲憊讓他力不從心。他任由妹妹牽著自己走出酒吧，走進冰涼的雨夜。雨水打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針刺。
“她手腕上有道疤。“他突然說。
陸丹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誰？“
“林醫生?！瓣懗林鄱⒅h處模糊的霓虹燈，“舊傷疤，就在我今天劃傷她的地方?！?
陸丹淼沉默了一會兒：“所以你才這樣？因為傷到她了？“
陸沉舟沒有回答。但答案在他心里震耳欲聾——不，是因為他看到了那道疤時，認出了與自己靈魂相似的傷痕。這讓他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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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咨詢室地板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
林晚星正在重新布置房間。昨天的玻璃碎片已經清理干凈，地毯上的血跡也被專業清潔過，但她還是換了一塊新的?，F在，她站在椅子上，調整墻上一幅抽象畫的傾斜角度。
“需要幫忙嗎？“
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林晚星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陸沉舟站在那里，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深色休閑褲，頭發微微濕潤，像是剛洗過澡。與昨天的混亂相比，今天的他看起來清醒而克制。
“陸先生，你的預約在下午三點?！傲滞硇瞧椒€地從椅子上下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陸沉舟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我知道。我是來送這個的。“他將文件袋放在茶幾上，“關于PTSD的最新研究資料，還有...我的戰地筆記復印件。也許對治療有幫助?！?
林晚星掩飾住驚訝，保持著專業的表情：“謝謝，我會認真閱讀的?！八疽馍嘲l，“既然來了，要提前開始嗎？“
陸沉舟搖搖頭，目光落在她重新包扎過的手腕上：“我是來道歉的。昨天的事...不可原諒。“
“在治療過程中，這種事時有發生?！傲滞硇瞧届o地說，“重要的是我們如何處理后續。“
陸沉舟盯著她看了幾秒，突然笑了：“你知道嗎？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永遠冷靜的態度?！八恼Z氣中沒有昨天的攻擊性，反而帶著某種疲憊的好奇，“就像昨天你流血的時候，第一反應還是安撫我。正常人都會生氣，會害怕，但你...“
“心理咨詢師也是人，陸先生?！傲滞硇谴驍嗨?，“我當然有情緒，只是選擇不在治療時間表達?！?
“那現在呢？“陸沉舟向前一步，距離突然拉近到超出專業范圍，“現在是治療時間嗎？“
林晚星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合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酒氣。他的眼睛在陽光下呈現出琥珀色的透明感，里面閃爍著她讀不懂的情緒。
“不是。“她后退一步，重新建立安全距離，“但依然不是討論我個人感受的合適場合。“
陸沉舟的表情變了變，像是預料到她的反應：“你手腕上的疤，是怎么來的？“
同樣的問題，但語氣完全不同——不再是挑釁，而是一種奇怪的迫切。林晚星感到那道舊傷在紗布下隱隱作痛，仿佛在回應他的詢問。
“我說過，這與——“
“與治療無關，我知道?！瓣懗林蹏@了口氣，“只是...我看到了那道疤，然后...“他似乎在艱難地尋找合適的詞匯，“我看到了你?！?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輕輕轉動了林晚星心鎖的某個齒孔。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專業面具出現了一道裂縫。
“我們都有不愿觸碰的過去，陸先生?！八p聲說，“區別在于，我學會了與之共處?！?
陸沉舟的目光在她臉上搜尋著什么，最后點了點頭：“我會準時來下午的預約。“他轉身走向門口，又停住腳步，“對了，我妹妹昨天打擾你了，抱歉。她從小就愛多管閑事。“
林晚星想起電話里那個堅定的年輕聲音：“她很關心你。“
“是啊，不幸的是?！瓣懗林鄣恼Z氣輕松了些，“她堅持要請你來家里吃飯，說是要替我這個'無可救藥的哥哥'道歉。當然，我會告訴她這違反職業道德?！?
他離開后，林晚星打開那個文件袋。最上面是一沓學術論文，下面則是一個黑色筆記本。她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上面用潦草的字跡寫著：“阿馬爾市場，10月15日，晴。老人說他的地毯能飛，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魔毯...“
林晚星輕輕合上筆記本，心跳莫名加速。這不是普通的治療資料，而是陸沉舟最私密的記憶——他主動將它們交到她手中，就像交出了一部分自己。
窗外，陽光依舊明媚。但林晚星知道，在陸沉舟內心的某個角落，永遠停留著一場不會停歇的沙塵暴。而現在，她正被邀請走進那片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