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自認為至少能達到九十分的策劃案,在王禹眼中則是滿分一萬分的九十分。
起先他并沒有直言,因為新人的積極性十分難得,這是王禹想要保留的。所以他不僅在私下對姜星如老師般的諄諄教誨,會議上也總是當著項目組成員的面肯定姜星的工作。漸漸地情況就發生了轉變,王禹的要求越來越嚴格,關起門來罵人的時候也越來越不留情面了。
某次他噴道:“你自己看看寫的什么?你真的認真思考過嗎?我給你這個主策劃是讓你過來搞藝術的嗎?付費玩家才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你考慮過他們的游戲體驗嗎?我們做的不是第九藝術,我們是個小公司,小作坊,我們是跪下來向玩家要飯吃的!”他來回踱步,用著帶有夸張色彩的表演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別怪我老王說話難聽,以前我手下那群大老爺們兒被我罵哭得多了去了,看你是個小姑娘我已經夠留情面了,要是這點你都受不了就趕緊回家當你的大小姐去吧?!痹谒胄袝r,行業里流傳一句話,女人當做男人干,男人當做牛馬干。既然當了部門主管就要有主管的絕悟,可別怪他王禹不懂憐香惜玉。
王禹罵人狠辣程度在一次又一次的批斗中逐漸上升,姜星則不變應萬變,她向來是對大部分垃圾話左耳進右耳出。起初她不理解自己做錯了什么引來這么大的憤怒,但也不敢當面指責王禹把情緒帶入工作。在經過幾次王禹輸出憤怒情緒的話中,她終于提煉總結出他的意思,“我們要做包裝成游戲的充值模擬器”。
他說:“時間只有這么多,你想得明白就想,想不明白就拉倒,按照我說得做,不服憋著。”
姜星對王禹的游戲理念是質疑的,但在那團混亂無序的手游剛剛開啟的時代,市場無疑證明他的話是正確的。當事實與理論相悖時,那就是理論不夠完善。姜星對此有兩個猜測,第一,手游是下沉市場,這就是玩家喜歡的東西;第二,劣幣驅逐良幣。
無論是哪種結論,想要讓《代號:幻獸》成功上線、想要讓晨星存活、想要自己的工作有點起色,姜星唯一的選擇就是聽從王禹的指示。她只能忍、只能等、只能悶頭干活,只能待游戲上線迎來玩家時,姜星會有足夠的時間潛入他們、融入他們,以自身研發的、最為熟悉的游戲為基礎,去深層次地了解玩家的真正需求。那時的姜星才有和王禹辯論的資格,而不是現在這個尚在學習中的新人姜星。
在連續幾次被王禹怒斥后,發生了一件事讓姜星真正產生了危機感——王禹把姜星和劉俊翔一起拉了個三人小群,要求以后的方案都發在群里大家一起討論。原本頭頂只有一片天的姜星,現在頭上似乎又多了一片翔云,某種意義上來說,劉俊翔都快成為沒有名分的副游戲制作人了,王禹卻熟視無睹,甚至縱容。每次姜星提交方案時,劉俊翔都是會指出大大小小的問題,有的問題只是設計細節不同,有的問題的的確確是姜星考慮不周全,但也并不是每一次都是劉俊翔正確。
就比如今天,劉俊翔希望在寵物的休閑養成玩法里加入游戲大廠商“鴨廠”一款名為“鴨鴨寵物”的同款玩法,因為復刻它人成功產品是最快且最穩的方法。
對此姜星不同意。拋開游戲玩法是否涉及抄襲的問題,她認為負反饋的游戲設計是不符合未來趨勢的。若玩家花錢只能讓自己的幻獸維持現有的健康值和饑餓值,否則就會使某些功能禁用甚至影響戰力,這種做法違背人性。簡單來說,玩家花錢是為了爽,而不是養了個大爺在手機里,花錢找罪受。
劉俊翔恰好認為,休閑玩法就是休閑玩法,并不是所有玩法都要與戰力掛鉤。想要得到正反饋可以增加幻獸的動作設計,讓玩家在出沒不同部位時觸發幻獸的不同動作。
王禹半躺在老板椅上,雙手放在后腦勺做了幾個拉伸,美滋滋地看著屏幕中來回發辯論文的兩人??粗粗滩蛔⌒α?,起身給自己倒了杯茶水,即使舉杯喝茶時一只大眼睛還瞄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個劉俊翔,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自己不主導項目了,就開始建議別人做不計成本的東西了。給每個幻獸增加多種觸摸動作,那還不直接讓動作成倍翻好幾倍?王禹呵呵兩聲,又喝了口熱茶。倒是姜星這小孩兒開了竅,知道正反饋的效果更好,不錯,有前途。
在一輪又一輪的爭辯中,姜星逐漸占據上風。生活中她是個心寬的人,不愛計較人情往來感情得失,但在學習和工作中,那只能叫做得理不饒人,硬是追著已經在言語上認慫的劉俊翔不停輸出。
劉俊翔面子上有點掛不住了。當初姜星能拿到項目他雖不服氣但也認栽,群是王禹拉他而不是他主動求著進的,現在他也意識到這個玩法里自己的想法欠妥,可姜星怎么就狗咬人不松口了。他陰陽怪氣發了句:“星星你別多想,我其實也是為了項目好,沒有故意針對你的意思。有時候我比較激動說話會重,你別放心上。”
姜星壓根就沒有多想,她只是想到什么設計思路就說什么。她知道有人認為她又兇又較真,但她不認為這在工作中有什么問題,甚至還當做是對自身的褒獎。原本她甚至一度認為劉俊翔在工作上也是就事論事、而不是為了反對而反對的人,但當他這句話說出來時許多事都變味了。他仿佛是在暗示姜星是個小氣的、不接受他人意見、沉迷辦公室宮斗的人。姜星此刻還不能發作,否則真就坐實了她的惱羞成怒,只能吃個啞巴虧。
王禹這時出來叫停:“好了,別爭了,加起來五十歲的人了,怎么還和小學生掐架一樣。姜星這版方案做得還不錯,接著往下吧。但是啊……”他話鋒一轉,“星星火氣不要那么大,溫柔點,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這關她結婚什么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扯這么遠。姜星懶得理王禹這個披著青年人皮的老古董,然而這是在無數次被王禹臭罵后第一次得到支持,她意外地察覺到對他增加了一點點友好度。姜星真想給自己翻個白眼,怎么打工還打出奴才精神了。
有了王禹解圍,劉俊翔也順著他的話說:“星星眼光高著呢,不是什么人都要的?!?
姜星依舊不爽,但承認他說得對:“那是?!?
嘿,還真不客氣,王禹笑了。轉念一想,嫁不出去也好,眼光高更好,他可不想好好培養起來的人才,轉頭就結婚生子離職了。他就是討厭女人,討厭她們的戀愛腦,好好的事業說不要就不要,他可不會把資源砸給這種人。然而偏偏事與愿違,姜星在各種機緣巧合下竟然是被他王禹欽點成了主策劃,還有一個美術部的方理也是王偉斌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王禹只覺得自己命中有此一劫。
王禹把姜星叫進了辦公室:“最近進展怎么樣?三個月來得及嗎?”
項目已經開工兩周,有了開工前的全體動員,每個人都明白工期很緊,除非真的有私事,一般都會自覺加班至九點以后。
“來得及,現在做得比規劃中還快一些。”
“別得意,團隊不是那么好帶的。這樣,你和他們說只要三個月內完成,年終獎我老王不會吝嗇,絕對要比其他公司發得多。”
“好?!崩习彘_始畫餅了,姜星見他沒有還要說的,準備離開。
“回來!一天急吼吼的,多大的人了?!蓖跤砉室饫湎履榿?,“以后沒事別和俊翔爭,他說什么你就聽著,寫案子的人是你,拍板的人是我。聽得懂我什么意思嗎?”
“噢。”姜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卻又沒完全明白。
王禹心中“切”了聲,想著小破孩兒能懂什么,只愿她能照做別給自己惹事就行。他沖著辦公室角落一指:“之前的合作方送了兩箱新鮮的攀枝花枇杷,我不愛吃這玩意兒,叫俊翔一起搬出去給大家分了?!币娊呛蛣⒖∠枵嫒讼嘁姇r看不出有沖突過的痕跡,活脫脫就像幼兒園小朋友頭天打架第二天就能一起玩,王禹暫時放下心來,嘀咕了句:“一群小屁孩兒?!?
時間越來越緊,在王禹的高壓要求下,整個項目組都進入了加班狀態。
但人都是不愛加班的。
這天晚上八點,姜星起身去茶水間接水,路過苗小鴻工位時,瞥見他飛快地切換了電腦屏幕,手腳慌亂地劃了好幾下鼠標,然后是笨拙地佯裝敲擊鍵盤。盡管沒有看清被切掉的屏幕是什么內容,但姜星心中明白,苗小鴻又在摸魚了。
苗小鴻是《代號:幻獸》的系統策劃,在晨星成立半年后加入的,從這點上說也算是公司的“元老”之一。盡管他之前參與的項目最終失敗解散,但他始終沒有離職。
姜星端著水杯,走到他身后,輕聲問道:“小苗,今天那寵物升級和覺醒的那部分案子弄得怎么樣了?”苗小鴻比姜星還要大上幾歲,只是公司所有人都稱呼他為小苗,一來二去姜星也就跟著大家一起叫了。
“嗯,快弄好了。”苗小鴻的聲音明顯不那么自信,其中又夾雜著敷衍。
“做好之后先發我看一下,可以的話明天你就把任務派下去?!?
“那我先把案子發你,今天家里小貓不太舒服,我得早些回去?!?
“行?!逼叫亩撁缧▲櫣ぷ鞯馁|量和效率都不太好,至少達不到姜星的要求,幫他擦屁股比自己親自做還要費時費力,姜星痛快地放他回家了。
好在除了苗小鴻,項目組其他成員目前都表現不錯。特別是那天飯局上的幾人,身為主美的方理和身為主程的毛嘉飛都很負責,葉磊更是時常加班到最后和姜星一同離開。
姜星檢查了下當前進度,甚至比想象中還要快上一些。也不知是否被植入了“當上主策劃、出任制作人、走上人生巔峰”的思想,她腦中不自主升起了爽文式的幻想:等《代號:幻獸》上線大賣,苗小鴻拿著全公司最少的年終獎悔不當初。
林娟發來消息:“本大博士今晚有空,出來吃個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