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崖壁投下的陰影如同巨獸的爪牙,緩緩吞噬著高地東側河灘上最后一點天光。燃燒了三日的囚營殘骸早已化作河灘上幾灘丑陋的焦黑印記,被渾濁的河水反復沖刷。而高地本身,卻在短短三日間膨脹了數倍,被上萬涌入的流民硬生生“撐”成了一座巨大、混亂、散發著汗臭、絕望與微弱希望的活體城池。
喧囂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拍打著高地中央那座用原木和蘆葦匆匆搭建的簡陋大帳。帳外,臨時劃定的校場上,蒙猙那炸雷般的吼聲與皮鞭破空的脆響交織在一起,粗暴地雕琢著新兵們歪斜的隊列。更遠處,是婦孺老弱壓抑的哭啼和爭搶食物的騷亂。
帳內,卻是一片近乎死寂的沉凝。
一盞昏暗的獸脂燈在粗糙的木桌上搖曳,將三道身影投在粗糲的帳壁上,拉長、扭曲,如同蟄伏的兇獸。燈油燃燒的嗶剝聲,是此刻唯一的伴奏。
蕭燼背對著帳門,負手而立,目光穿透大帳簡陋的縫隙,投向西南方向那片被沉沉暮靄籠罩的、看不見的黑暗天際線。他的背影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絕世兇刃,沉靜,卻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玄色衣袍的邊緣,沾染著尚未干透的泥點。
蒙猙坐在一張粗糙的木墩上,魁梧的身軀幾乎將那木墩壓垮。他雙眼赤紅,布滿血絲,死死盯著桌面上攤開的一張由炭筆草草勾勒的簡陋地圖。
地圖中心,一個用濃墨重重圈出的關隘圖形,如同猙獰的傷疤——鐵壁關!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緊緊攥著破陣戟冰冷的戟桿,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粗重的呼吸如同拉動的風箱,帶著濃烈的血腥氣。牙關緊咬,腮幫肌肉虬結,仿佛要將那三個字嚼碎吞下肚去:“鐵…壁…關!”
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的血沫,蘊含著刻骨銘心的恨意與狂躁的殺機。半月前,就是在這座關隘之下,他眼睜睜看著蕭燼被那些該死的官兵帶圍殺!那場血戰,如同滾燙的烙鐵,深深烙印在他每一寸骨血里!
青鳶坐在蒙猙對面,素白的衣裙在昏黃的燈光下暈染開一片清冷的色調。她面前攤開著一卷泛黃的皮紙,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這幾日收攏流民中勉強可用的匠人、識字的落魄書生、以及…寥寥無幾的醫者名字。
她的指尖捻著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針尖在燈焰上緩緩轉動,折射出一點冰冷的幽芒。她沒有看地圖,也沒有看蒙猙,清澈的目光落在蕭燼那沉凝如山的背影上,秀眉微蹙,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
帳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壓碎骨頭。只有蒙猙粗重的喘息和燈芯燃燒的微響。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腳步摩擦聲在帳門內側響起。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
蕭燼的背影紋絲未動。
蒙猙猛地抬頭,獨眼兇光爆射,如同被驚擾的猛虎,瞬間鎖定了聲音來源——帳門陰影處,那個如同磐石般沉默佇立的身影。
石磊。
他左手持著一面邊緣帶著深深豁口、蒙皮上布滿鞭痕和刀疤的沉重圓盾,盾牌底端穩穩頓在泥地上。右手自然垂落,指節粗大變形,布滿厚繭和老疤。身上套著一件不太合體的半舊皮甲,遮住了破爛的衣衫。
他微微佝偂著背,臉上溝壑縱橫,沾著洗不凈的泥污。眼神沉靜得如同兩口深潭,沒有任何波瀾,只是專注地、近乎凝固地,凝視著蕭燼的背影。仿佛這大帳內的一切喧囂、殺意、乃至時間本身,都與他無關。他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身前這道身影的絕對安全。
蒙猙眼中的兇戾稍稍收斂,但依舊帶著審視。這個沉默如石、被蕭燼破格擢升為親衛隊長的苦役漢子,身上有種讓他也感到一絲凝重的氣息,厚重,堅實,如同腳下的大地。
青鳶的目光也掠過石磊,在他持盾的手臂和沉穩的下盤稍作停留,清冷的眼底閃過一絲了然。她指尖的銀針停止了轉動。
蕭燼終于緩緩轉過身。昏黃的燈光照亮了他冷峻如刀削的側臉,那道自左額斜劃至顴骨的舊疤在陰影中顯得格外猙獰。他的目光沒有看蒙猙,也沒有看青鳶,而是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直直刺入石磊那雙深井般的眼眸。
“聽見了?”蕭燼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寒冰摩擦。
石磊沒有任何猶豫,微微垂首,低沉沙啞的嗓音如同兩塊粗石摩擦:“聽見了。鐵壁關。”聲音平穩,沒有蒙猙的狂暴恨意,也沒有絲毫畏懼,只有一種磐石般的確認。
“你有何話說?”蕭燼追問,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剜開他沉默的外殼,直視其靈魂。
石磊抬起頭,深井般的目光迎向蕭燼,依舊平靜無波:“將軍所指,便是石磊所向。盾在,將軍在。”言簡意賅,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只有最純粹的、用生命背書的承諾。他不需要知道為什么攻打鐵壁關,不需要知道勝算幾何。
蕭燼眼中那冰封的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微芒。他不再看石磊,目光轉向桌案上的地圖,最終落回蒙猙那張因極度壓抑殺意而扭曲的臉上。
“鐵壁關。”蕭燼的聲音在帳內響起,如同冰凌墜地,敲碎了沉重的寂靜,“趙德彪雖死,關隘猶在。守關副都尉錢祿,趙德彪心腹,凝炁期。守軍,滿編一營,五千銳卒,甲胄齊整,弓弩完備。關墻高三丈,以鐵壁山黑巖壘砌,堅逾精鐵。兩側山勢陡峭,猿猴難攀。唯一通道,扼守黑水河要沖。”
他每說一句,蒙猙臉上的肌肉就抽搐一下,眼中的血色便濃重一分,握著戟桿的手發出咯咯的聲響,仿佛那戟桿就是錢祿的脖子。
“我們呢?”青鳶清冷的聲音響起,如同幽谷清泉,帶著一絲穿透喧囂的冷靜。她纖細的指尖點向自己面前那份簡陋的名錄,“新兵萬余,九成面黃肌瘦,手持木棍石塊者十之八九。經歷過血戰、見過陣仗的老兵,不足三百。繳獲的官軍皮甲不足百副,制式刀槍不足兩百。弓?三張軟弓,箭矢不足五十。”她的目光抬起,看向蕭燼,“軍心可用,然則…以卵擊石乎?”
“卵?”蒙猙猛地一拍桌子,木屑飛濺!他豁然站起,雙眼死死瞪著青鳶,狂暴的氣勢如同出閘的兇獸,“就算是卵,老子也要撞碎他鐵壁關的石頭!趙德彪那狗賊死了,他手下的狗崽子還在!不屠了鐵壁關,老子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兄弟?!如何咽下這口血?!”他猛地轉向蕭燼,聲音因激動而嘶啞,“頭兒!給俺老蒙三百敢死隊!不,兩百!老子今夜就摸上去,用牙啃,也要啃開他關門!”
帳內空氣因蒙猙的狂暴而激蕩。石磊持盾的手臂肌肉微微繃緊,身體重心下意識地向前微傾半步,盾牌的角度悄然調整,將蕭燼的側翼完全遮蔽,深井般的眼神警惕地掃過因蒙猙拍桌而簌簌落土的帳頂。
蕭燼抬手,一個簡單的手勢,如同無形的枷鎖,瞬間扼住了蒙猙即將噴發的怒火。他的目光依舊冰冷,落在鐵壁關那猙獰的圖形上。
“蒙猙的血,要流在刀刃上,不是白灑在關墻下。”蕭燼的聲音如同淬火的鐵,冰冷而堅硬,“青鳶的顧慮,是實情。強攻,十死無生。”
蒙猙胸膛劇烈起伏,獨眼中滿是不甘的血紅,卻死死咬著牙,沒再咆哮。
蕭燼的手指,緩緩劃過地圖上鐵壁關后方,一條極其細微、幾乎被忽略的虛線,指向關隘側后方一處不起眼的標記:“黑水河,于此分流。一支明流,經鐵壁關前。一支涯,自鐵壁山腹穿行…三年前,青州大水,沖垮舊河堤,曾有流民為避稅役,鉆山腹暗河,試圖繞過鐵壁關哨卡…雖被趙德彪帶兵剿殺殆盡,但入口…猶在。”
他的指尖,重重敲在那處標記上!聲音陡然轉寒,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銳利:“錢祿此人,貪婪無度,尤好‘炁源石’(一種蘊含微弱天地之炁、可輔助修煉或驅動簡易機關的礦石)。趙德彪在時,尚能壓制。如今趙德彪身死,消息封鎖,他必趁亂中飽私囊!關內儲備的‘火磷粉’(易燃易爆的軍需品),便是他眼中可換‘炁源石’的肥肉!此等時節,他絕不敢明目張膽運送,必走隱秘路徑…”
蕭燼的目光抬起,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掃過蒙猙、青鳶,最后落在石磊那沉默如山的側影上,一字一句,帶著斬釘截鐵的決斷:
“強攻是蠢。”
“我們要的,是從內部…將它撕裂!”
他指向地圖上那條隱秘的暗河標記,手指最終停駐在鐵壁關的心臟位置,聲音低沉,卻蘊含著焚盡一切的意志:
“三日后。”
“黑旗…”
“破關!”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