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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石磊

黑水河畔的濃煙整整燃燒了兩日,才在第三日的凄風苦雨中化作焦黑的殘骸,與渾濁的河水一道嗚咽著流向遠方。然而,那面在烈焰濃煙中狂舞的玄黑戰旗所昭示的力量,卻如同燎原的野火,乘著流民口耳相傳的驚恐與希冀,以驚人的速度席卷了整片飽受蹂躪的河灘地。

消息,在絕望的泥沼中,是比金子更耀眼的光。

“黑旗軍!是黑旗軍!”

“蕭燼!那個殺神!他帶著人把官軍的囚營燒了!人全救出來了!”

“真的?真有人敢殺官軍?”

“千真萬確!王扒皮的人頭都掛旗桿上了!那黑旗…上面像血染的雷!看一眼就讓人心頭發顫!”

“他們說…黑旗軍要‘伐無道,誅昏君,均田地’!”

竊竊私語在污濁的窩棚間、在散發著腐臭的飲水坑旁、在餓殍枕藉的路邊野地瘋狂滋長。麻木的眼神里,被強行塞入了一絲微弱卻滾燙的光。那光,是昨夜還在身邊、今日卻被官軍如豬狗般拖走的親人的臉;是即將被九千歲的通天仙閣榨干最后一滴血的恐懼;更是那面撕裂黑暗、焚盡囚籠的玄黑戰旗!

第三日,破曉。當第一縷灰白的光線掙扎著刺透鉛云,投向那片背靠黑石崖壁的高地時,眼前的景象足以讓任何人心神震蕩。

高地,早已不復前日的輪廓。它被洶涌的人潮硬生生向外“撐”開了數倍!目光所及,是黑壓壓、無邊無際的人頭攢動。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如同從地獄泥沼中爬出的幽靈。

他們拖家帶口,扶老攜幼,背著僅有的破爛家當,沉默地、卻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從四面八方每一個能鉆出人的蘆葦縫隙、泥濘小徑中涌來,匯聚在這面剛剛升起三日的旗幟之下。

數千?不,已然逾萬!絕望的潮水,正不顧一切地涌向這唯一的礁石。嬰兒的啼哭、病人的呻吟、沉重的喘息、腳步踩踏泥濘的噗嗤聲…匯成一片巨大、沉重、令人窒息的聲浪,沖擊著高地中央那桿依舊筆直矗立的旗桿。

玄黑戰旗在濕冷的晨風中獵獵作響,旗面上那道暗紅的閃電烙印,如同永不愈合的傷口,又像是沉默燃燒的引信。

高地邊緣,臨時構筑的簡陋防線后,是蕭燼麾下那些經歷了囚營血戰、疲憊卻眼神銳利的老兵,以及少數在混亂中展現出勇武被提拔的新銳。他們緊握著武器,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下方洶涌的人海,臉上是巨大的壓力與揮之不去的警惕。人太多了!多到足以將這片高地徹底淹沒!饑餓、混亂、絕望,任何一點火星都可能引爆毀滅性的災難。

蒙猙魁梧的身軀如同一尊鐵鑄的兇神,在防線最前沿來回走動,破陣戟的戟尖拖曳在泥水里,留下深深的溝壑。他獨眼赤紅,喉嚨里發出壓抑的低吼,粗暴地推搡著試圖擠上高地的流民:“退后!娘的!都退后!擠上來找死嗎?!”他的威懾如同礁石,暫時分開了洶涌的潮頭,卻無法阻止那無休止的涌動。

蕭燼站在最高的那塊黑石上,玄色衣袍的下擺已被泥水浸透。他冷峻的目光如同盤旋的鷹隼,掃視著下方這片由絕望與微弱希望組成的渾濁海洋。沒有激動,只有冰封般的沉凝。

他看到了饑餓驅使下對分發麩餅點的瘋狂爭搶,看到了因一點摩擦而瞬間爆發的流血毆斗,看到了人群中那些眼神閃爍、如同禿鷲般尋找機會的宵小,更看到了無數雙投向他的、交織著祈求、狂熱與恐懼的眼睛。

這萬人之眾,是力量,更是隨時可能反噬的深淵。

“肅靜——!!!”

一聲炸雷般的暴喝,并非出自蒙猙,而是蕭燼自身!聲音不高,卻蘊含著冰冷如實質的穿透力,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人的耳膜和心臟上!喧囂的聲浪如同被利刃斬斷,驟然一滯。無數張仰起的臉孔上,瞬間布滿了驚懼。

“此地,非善堂!”蕭燼的聲音如同冰河在峽谷中奔流,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與不容置疑的重量,“黑旗,只收敢戰之士!只留有用之身!婦孺老弱,西側洼地,自結營寨,互助求生!青壯者,東側河灘列隊!能持戈矛者,居前!擅耕作匠作者,居中!余者,殿后!”

命令清晰,冷酷,如同鐵律。沒有煽動,只有冰冷的篩選。他指向高地東側那片相對開闊、但泥濘不堪的河灘地。

短暫的死寂后,更大的混亂爆發了!哭喊聲、哀求聲、推搡怒罵聲沖天而起。誰愿承認自己是無用者?誰不想離那面旗幟更近一些?混亂中,幾個紅了眼的漢子試圖沖擊高地防線,搶奪旁邊堆放的、為數不多的武器。

“找死!”蒙猙眼中兇光爆射,破陣戟帶著凄厲的破空聲橫掃而出!狂暴的氣浪將沖在最前面的幾人直接掀飛出去,重重砸進泥漿里,口鼻噴血,生死不知。

血腥的鎮壓瞬間冷卻了部分狂熱。人群在哭喊和推搡中,開始痛苦地分流。婦孺老弱哭嚎著被引導向西側更低洼、更潮濕的區域。青壯們則如同被驅趕的羊群,帶著茫然和恐懼,涌向東側河灘。

河灘上,萬人列隊,景象堪稱慘烈混亂。隊伍歪歪扭扭,如同一條在泥沼中痛苦蠕動的巨大蚯蚓。手中的“武器”更是千奇百怪:銹蝕的柴刀、削尖的木棍、沉重的石塊、甚至還有農具和扁擔。饑餓讓許多人連站立都困難,面色菜黃,雙腿打顫。

蕭燼走下黑石,步入這片巨大的、散發著絕望與汗臭氣息的泥濘方陣。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緩緩掃過。他在尋找,尋找混亂濁流中,那能沉得下去、立得起來的“石”。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騷動從方陣右側邊緣爆發。一個負責維持秩序的老兵正對著一個縮在隊伍邊緣、瑟瑟發抖的少年咆哮,手中的鞭子作勢欲抽:“滾出來!小崽子!這是你能站的地方?滾去婦孺堆!”

那少年瘦骨嶙峋,破衣爛衫,臉上沾滿泥污,唯有一雙眼睛大得出奇,里面盛滿了驚恐的淚水。他死死抱著懷里的半塊硬如石頭的麩餅,那是他母親省下來給他的最后口糧。

“軍爺…我…我能干活…”少年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哭腔。

“干活?老子讓你現在就‘干活’!”老兵不耐煩地揚起鞭子。

鞭梢帶著呼嘯的風聲落下!

然而,預期中皮開肉綻的脆響并未響起。

一只覆蓋著厚厚泥垢、指節粗大變形、卻異常穩定的手,如同鐵鉗般,在半空中牢牢攥住了那根呼嘯而下的鞭梢!鞭子繃得筆直,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出手的是一個身材并不算特別高大、甚至有些佝偂的男人。他站在少年身前,像一堵沉默的墻。他同樣衣衫破爛,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滿了新舊交錯的鞭痕和勞作的傷疤。臉上滿是風霜刻下的溝壑,嘴唇緊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眼神沉靜得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種磐石般的厚重。

他沒有任何言語,只是攥著鞭子,平靜地看著那個有些錯愕的老兵。那眼神里沒有挑釁,沒有憤怒,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守護。

“你…”老兵被這突如其來的阻攔和對方那沉靜得可怕的眼神弄得一滯,隨即惱羞成怒,“反了你了!敢攔軍爺?!”

“夠了。”

冰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老兵渾身一僵,回頭看見蕭燼不知何時已站在幾步之外,那雙蘊藏著寒冰與烈焰的眼眸正落在他身上,讓他如墜冰窟。

蕭燼的目光掠過老兵,落在那沉默擋在少年身前的男人身上。對方那沉靜如淵的眼神,那在極度饑餓和虛弱下依舊能精準發力、瞬間制住鞭梢的穩定手臂,還有那遍布全身、昭示著無盡苦難卻依舊挺直的脊梁…都讓他心中微動。

“你,過來。”蕭燼指向那個沉默的男人。

男人松開鞭梢,鞭子無力地垂落。他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輕輕拍了拍身后嚇呆的少年,示意他站好,然后邁開沉穩的步伐,穿過泥濘和人群敬畏讓開的縫隙,走到蕭燼面前三步處站定。他微微垂首,以示恭敬,但背脊依舊挺直。

“名字。”蕭燼問。

“石磊。”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兩塊粗糙的石頭摩擦,帶著濃重的、屬于底層河工的口音。簡短有力。

“出身。”

“青州,石家洼。水災,田沒了。爹娘餓死。被官軍抓來修河堤…做苦役…十年。”每一個詞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浸透了血淚,卻依舊沒有波瀾。

“為何擋鞭?”

石磊抬起頭,那雙深井般的眼睛第一次有了明顯的情緒波動,不是為自己辯解,而是看向蕭燼身后那面獵獵作響的玄黑戰旗,以及更遠處西側洼地那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婦孺身影:“…那娃兒…餓。他娘…昨日…被官軍…拖走修仙閣了。”他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力氣才說出后面的話,“…黑旗…伐無道…不該…打沒爹娘的娃。”

蕭燼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石磊的皮肉,直視他的靈魂。石磊坦然承受著這目光的審視,沒有躲閃,沒有畏懼,只有一片坦蕩的、如同大地般的沉凝。

蕭燼敏銳地感知到,在對方那看似枯槁的軀體深處,一股沉穩、厚重、如同大地般綿長的氣息在緩緩流淌,雖然微弱,卻根基扎實,隱而不發——那是通脈境中期的炁息!一個在官軍苦役營里掙扎了十年,竟能自行摸索錘煉到如此地步的人!

“你,通脈?”蕭燼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石磊沉默地點了點頭,沒有解釋,也沒有炫耀。

“擅何?”

“挨打。”石磊的回答出人意料的簡單,他抬起布滿厚繭和老疤的手臂,“修河堤…扛石頭…擋落石…擋鞭子…擋刀。”他指了指自己佝偂的肩膀和后背,那里有幾道顏色發暗、深入骨頭的舊疤,“…活下來。”

挨打…十年苦役的生存之道,被他凝練成最樸素的戰斗本能——防御!

蕭燼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不可查的微光。他忽然抬手,指向河灘旁堆積的、昨夜繳獲的官軍物資中幾面蒙著牛皮的沉重圓盾和幾副半舊的皮甲:“拿起盾。穿上甲。”

石磊沒有任何疑問,轉身,走向那堆裝備。他的動作并不快,甚至有些遲滯,那是長期超負荷勞作和饑餓留下的痕跡。但他拿起那面最沉重、邊緣帶著豁口的牛皮圓盾時,手臂卻異常穩定。他熟練地將皮甲套在破爛的衣衫外,系緊束帶,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精準。當他左手持盾,默然轉身,重新面對蕭燼時,整個人氣質陡然一變!

那佝偂的腰背似乎挺直了些許。沉默依舊,但一股沉凝如山、不動如岳的氣勢,卻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來。他站在那里,持盾的手臂微微前屈,身體重心下沉,一個看似簡單卻毫無破綻的守御姿態,仿佛與腳下的泥濘大地連成了一體。那面傷痕累累的盾牌,在他手中不再是死物,而是他身體延伸出的、沉默的壁壘。

蕭燼目光掃過旁邊幾個同樣強壯、眼神躍躍欲試的新兵:“你們五個,拿木棍。全力攻他。一炷香。”

命令簡單直接。五個被點中的漢子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狠色和不服。他們抓起地上沉重的硬木棍(用作訓練兵器),低吼一聲,從不同方向猛地撲向持盾而立的石磊!棍風呼嘯,帶著蠻力砸向他的頭、肩、腰腹!

面對圍攻,石磊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他腳下如同生根,僅僅依靠腰腿和持盾手臂細微到極致的調整進行格擋、卸力!

“砰!砰!砰!砰!砰!”

沉重的木棍狠狠砸在盾面、皮甲上,發出沉悶的巨響!石磊的身體隨著每一次重擊微微晃動,腳下在泥濘中犁出淺淺的溝痕,但他一步未退!盾牌如同擁有生命,每一次格擋都精準地迎向力量最強點,角度刁鉆地將大部分沖擊力導向地面。實在避不開砸在皮甲上的攻擊,他則以一種奇特的、仿佛能吸收震動的身體微顫,硬生生將力道化入腳下大地!他偶爾會利用盾緣或手臂進行一次極其簡潔、迅猛的反擊,如同毒蛇吐信,快準狠地敲打在攻擊者的手腕或關節處,雖不致命,卻足以讓對方痛呼著攻勢一滯。

他沉默地承受著,如同山岳承受著風雨。汗水混著泥水從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淌下,但他持盾的手臂穩如磐石,深井般的眼神始終鎖定著對手的動向,沒有一絲慌亂。

一炷香很快燃盡。五個圍攻的漢子氣喘吁吁,手臂酸麻,手中的木棍都感覺沉重了幾分。再看石磊,除了盾面上多了幾道白印,皮甲上沾滿泥點,氣息依舊沉穩,持盾的姿態甚至比開始時更加穩固!他周身隱隱有一層極其淡薄、近乎與泥土同色的土黃色炁息流轉,如同大地賦予的鎧甲。

圍觀的人群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驚嘆和吸氣聲。那五個漢子看向石磊的目光,已從不服變成了驚駭和一絲敬畏。

蕭燼眼中最后一絲審視也消失了,只剩下純粹的認可。他走到石崮面前,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烙印:

“自今日起,入我親衛。”

石磊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慷慨陳詞。他只是用那雙深井般的眼睛,深深地、無比鄭重地看了蕭燼一眼。然后,他緩緩地、以最莊重的姿態,單膝跪倒在蕭燼面前的泥濘之中。左手將那面傷痕累累的盾牌,重重頓在身側的地上,發出沉悶的忠誠回響。右手握拳,重重抵在自己心口。

一個動作,勝過千言萬語。磐石無言,其心如山。

蕭燼伸出手,并未去扶他,而是按在了他那沾滿泥污、卻蘊含著大地般力量的肩頭。

“起來。隨我整軍。”

石磊起身,沉默地持盾,一步踏出,穩穩立于蕭燼左后側半步之處。這個位置,恰好能封住來自正面和左側的大部分攻擊角度。他微微垂首,目光低垂,不再關注周遭的混亂與喧囂,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身前的背影,以及周圍任何可能襲來的危險之上。如同一座移動的、沉默的堡壘,將自己化為了蕭燼身邊一道堅不可摧的、由血肉和意志鑄就的防線。

河灘上的混亂仍在繼續,萬人整編如同在泥濘中開鑿河道。但有了石磊這塊沉默的“磐石”立在身側,蕭燼冰冷的目光掃過躁動的人潮時,無形的威壓似乎更加凝實。混亂的濁流,仿佛被一塊中流砥柱,無聲地分開了一絲縫隙。

黑旗軍,這艘由絕望與怒火組成的巨艦,在吸納了萬人之眾后,正艱難地、卻無可阻擋地,于這末世泥沼之中,緩緩調轉它那染血的玄黑艦艏,指向腐朽王朝最黑暗的心臟。而磐石,已立于艦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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