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縷暮色被濃重的黑暗吞噬殆盡。嗚咽的黑水河失去了最后的光澤,化作一條在夜色中蜿蜒流淌的墨帶。流民營地那點微弱的篝火,如同被遺棄在無邊墨海中的螢蟲,迅速被拋在身后,最終消失在濃密搖曳的蘆葦叢深處。
三人沉默地行進在冰冷的河灘上。腳下是濕滑的淤泥和硌腳的碎石,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
蕭燼走在最前,步伐沉穩有力,如同夜色中無聲前行的獵豹。半月前那重傷的遲滯早已不見蹤影,通脈之境賦予他對身體的掌控力遠超從前,每一步落下都輕盈而精準,踏在泥濘上幾乎不發出多余的聲響。他的感知如同無形的蛛網向四周延伸,捕捉著風聲、水聲、蘆葦摩擦聲中最細微的異動。
蒙猙緊隨其后,魁梧的身軀如同一座移動的鐵塔,破陣戟倒提在手中,戟尖拖曳在泥水里,發出極其輕微的“沙沙”聲。他那只恢復視力的右眼在黑暗中閃爍著警惕的幽光,如同夜梟般掃視著兩側濃密的蘆葦叢。左臂的傷口已無大礙,力量重新充盈在虬結的肌肉之中,隨時準備爆發出雷霆一擊。
青鳶走在最后。她背著一個半舊的粗布包裹,里面是她視若珍寶的草藥和簡陋的醫療器具。素色的衣裙在夜風中微微飄動,腳步輕盈得如同掠過水面的飛鳥。
她沒有蒙猙的彪悍氣勢,也沒有蕭燼那種銳利如刀的警覺,行走間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與環境融為一體的寧靜。那雙清澈的眼眸在黑暗中沉靜如水,仿佛能洞悉夜色下潛藏的一切危機。她是最安靜的,卻也是最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
河水嗚咽,如同大地低沉的悲鳴。蘆葦在夜風中起伏,發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浪,如同無數低語者在黑暗中竊竊私語。這聲音既是天然的掩護,也隱藏著未知的殺機。空氣冰冷而潮濕,帶著濃重的河腥和腐爛植物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停。”蕭燼的聲音低沉而短促,如同投入靜水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單調的跋涉聲。
蒙猙和青鳶幾乎同時停下腳步,身體瞬間進入戒備狀態。蒙猙的破陣戟無聲地抬起半寸,獨眼銳利地掃向前方。青鳶則微微側身,身影巧妙地隱入一叢格外濃密的蘆葦之后。
蕭燼半蹲下身,左手五指張開,輕輕按在冰冷的河灘淤泥上。他的雙眼微瞇,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穿透濃重的夜色,死死鎖定前方約百步外,一處蘆葦叢異常晃動的區域。不是風吹的自然搖曳,而是有節奏的、帶著某種刻意的撥動和踩踏!
“七人。一伍。”蕭燼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清晰地傳入蒙猙和青鳶耳中。他通過地面傳來的極其細微的震動頻率和強度,瞬間判斷出來者的數量和大致陣型。“步卒,甲胄不全,腳步虛浮,非精銳。但…有弓。”
話音未落,幾聲壓抑的、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抱怨和呵斥聲,被風斷斷續續地送了過來。
“…媽的…這鬼地方…連個鬼影都沒有…巡個鳥…”
“…少廢話!九千歲的仙閣快修好了…上頭說了…抓夠民夫…都有賞…”
“…賞?呸!老子就想找個暖和地兒睡一覺…”
“…閉嘴!都打起精神!聽說北邊鬧反賊…鐵壁關那邊死了個都尉…別撞上硬點子…”
聲音不高,混雜在風聲水聲中幾不可聞,卻如同冰冷的針,刺破了夜的偽裝。
是官軍!一支疲憊而懈怠的巡邏隊!他們的目標,是搜捕流民充當修筑“通天仙閣”的苦役!
蒙猙的雙眼中瞬間爆發出冰冷的殺意,握著戟桿的手因用力而指節發白。
蕭燼的眼神卻更加冰冷沉凝,如同萬年不化的玄冰。他微微抬手,示意蒙猙稍安勿躁。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迅速丈量著雙方的距離、風向、以及周圍的地形——左側是深不見底的蘆葦蕩,右側是冰冷湍急的黑水河,前方是開闊但泥濘的河灘。并非理想的伏擊地點。
“避。”蕭燼果斷做出決定,聲音斬釘截鐵。目標近在咫尺,黑旗軍的兄弟們在老地方翹首以盼,此刻絕非節外生枝之時!他指向左側那片濃密得如同墻壁般的蘆葦叢。
沒有猶豫。三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迅速而無聲地退入左側的蘆葦叢深處。蕭燼在前,如同最老練的斥候,分開堅韌的葦桿,開辟著路徑。蒙猙居中,龐大的身軀盡量縮小,破陣戟橫在身前。青鳶殿后,動作輕巧地抹平身后留下的痕跡。
蘆葦叢內,光線更加昏暗,濃密的葦葉如同冰冷的刀片,刮蹭著臉頰和手臂。腳下是更加濕滑的爛泥和盤根錯節的葦根,每一步都需極其小心。官軍巡邏隊的腳步聲、抱怨聲、兵器甲胄的碰撞聲越來越近,如同催命的鼓點,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
“頭兒,這邊蘆葦好像動過…”一個略顯警惕的聲音傳來。
腳步聲似乎朝著他們藏身的區域靠近!
蒙猙肌肉瞬間繃緊,破陣戟的鋒刃在黑暗中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寒芒。青鳶的指尖,無聲無息地捻住了幾根細如牛毛的銀針。
蕭燼卻猛地按住蒙猙的肩膀,另一只手豎起食指貼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的眼神銳利如刀,示意兩人屏住呼吸,身體盡量伏低,融入蘆葦叢的陰影中。同時,他屈指,對著右側不遠處一片相對稀疏的蘆葦叢,極其隱蔽地、快如閃電地一彈!
一縷凝練到極致、幾乎無形無質的銳金之炁,如同離弦的勁矢,無聲地破空而去!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石子落水的聲響,在右側數十步外的蘆葦叢中響起!緊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如同水鳥或野物受驚逃竄的聲音!
“那邊!有動靜!”官軍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過去。
“快!過去看看!別是藏了流民!”
雜亂的腳步聲和吆喝聲立刻轉向了右側。
危機暫時解除。三人伏在冰冷的泥水中,一動不動,直到那隊官軍的腳步聲、罵罵咧咧的聲音徹底消失在河灘的另一端,被無邊的黑暗和蘆葦的嗚咽徹底吞沒。
蕭燼緩緩站起身,抹去臉上的泥水和被葦葉劃出的細微血痕。蒙猙低罵了一句,雙眼中殺意未消。青鳶則平靜地整理了一下被蘆葦掛亂的衣襟,指尖的銀針悄然隱沒。
“走。”蕭燼的聲音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種穿透黑暗的堅定。他辨明方向,再次邁開腳步。
這一次,行進的速度更快,也更加沉默。方才的遭遇如同一盆冰水,澆滅了初離流民營時的一絲松懈,也讓目標變得更加清晰而迫切。
又跋涉了約莫一個時辰。腳下的河灘漸漸變得堅硬,蘆葦叢也不再是密不透風的墻壁,開始變得稀疏,露出更多深色的泥土和裸露的河床巖石。空氣中,那股濃重的河腥味中,似乎隱隱夾雜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許多人聚集的、渾濁而溫熱的氣息,以及…一絲極其微弱的、燃燒木柴的味道。
蕭燼的腳步再次停下。這一次,他的臉上不再是警惕,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凝重與期待的復雜神色。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片土地的氣息刻入肺腑。
蒙猙的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獨眼在黑暗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緊緊握著破陣戟的手微微顫抖。青鳶站在他身側,清澈的目光穿透稀疏的蘆葦,望向氣息傳來的方向,眼神中帶著一絲探究和了然。
蕭燼睜開眼,指向蘆葦叢前方一片地勢稍高、背靠著一片嶙峋黑石崖壁的區域。那里,隱約可見幾處極其隱蔽的、用蘆葦和枯枝巧妙搭建的低矮窩棚輪廓,如同巨獸蟄伏在陰影中。
“到了。”蕭燼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沉重,也帶著燎原星火即將點燃的熾熱。
他率先撥開最后一道稀疏的蘆葦屏障。
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相對開闊的河灘高地,如同一個天然的堡壘,背靠著陡峭的黑石崖壁,前方是開闊但易守的河灘,兩側是茂密但留有視界的蘆葦。
幾十個身影或坐或臥,圍攏在幾處被精心掩蓋、只透出微弱紅光的篝火旁。篝火上架著簡陋的陶罐,里面煮著不知名的糊狀食物,散發出混合著焦糊和草根的氣味。
這些身影大多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臉上刻著風霜和饑餓的痕跡。但他們眼中,沒有流民營地那種徹底的麻木和絕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藏的疲憊之下,依舊未曾熄滅的、如同余燼般等待復燃的光芒!那是經歷過血火、失去過一切、卻依舊未曾放棄掙扎的眼神!
他們手中緊握著簡陋的武器——缺口的長刀、削尖的木棍、沉重的石塊,甚至還有幾把銹跡斑斑的制式腰刀。篝火的光芒在他們粗糙的、布滿老繭的手掌上跳躍,映照出刀柄上殘留的、難以洗凈的暗紅血污。
當蕭燼、蒙猙、青鳶三人的身影,如同從濃墨般的夜色中切割出來,驟然出現在高地邊緣時——
整個營地,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或坐或臥的身影,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猛地抬起頭!無數道目光,帶著驚愕、茫然、難以置信,如同密集的箭矢,瞬間聚焦在為首那個挺拔如標槍、面容冷峻如刀削、左頰帶著一道舊疤的身影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篝火發出噼啪的輕響。
一個靠坐在最外圍、臉上帶著一道新鮮刀疤的漢子,手中的半塊麩餅“啪嗒”一聲掉落在泥地上。他揉了揉眼睛,死死盯著蕭燼,嘴唇哆嗦著,發出一個干澀嘶啞、如同夢囈般的聲音:
“蕭…蕭隊正…?!”
這三個字,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死寂的營地轟然炸開!
“蕭隊正?!”
“是蕭頭兒?!”
“蒙爺!是蒙爺!!”
“他們還活著?!!”
驚呼聲、難以置信的呼喊聲、帶著哭腔的嘶吼聲瞬間打破了夜的死寂!幾十個身影如同被注入生命的木偶,猛地從地上彈起!疲憊和饑餓仿佛瞬間被拋到了九霄云外!他們的眼中爆發出狂喜、激動、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巨大希望!
“隊正!!”
“蒙大哥!!”
人群如同決堤的洪水,帶著巨大的喧囂和滾滾煙塵(被腳步帶起的泥塵),朝著高地邊緣的三人洶涌撲來!無數雙沾滿泥污的手伸向他們,想要觸摸,想要確認這不是一場絕望中的幻夢!
蒙猙看著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著他們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幾乎要灼燒起來的火焰,獨眼瞬間濕潤,他猛地舉起手中的破陣戟,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如同虎嘯般的咆哮:“兄弟們!俺老蒙回來了!蕭頭兒回來了!咱們的黑旗——沒倒!!!”
這一聲咆哮,如同點燃了最后的引信!
人群徹底沸騰了!歡呼聲、咆哮聲、兵器敲擊地面的鏗鏘聲匯聚成一股狂野的洪流,直沖云霄!連嗚咽的黑水河似乎都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
在人群最狂熱、目光最灼熱的中心。
蕭燼緩緩抬起手,那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無形的、足以壓下所有喧囂的力量。沸騰的人群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歡呼聲迅速低伏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兵器輕微的嗡鳴。無數雙眼睛,飽含著激動、信任和近乎狂熱的期待,死死地聚焦在他身上。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緩緩掃過一張張被篝火映照得明暗不定、寫滿風霜與渴望的臉龐。然后,他解下了背在身后的、那個用油布嚴密包裹的長條狀包裹。
油布被一層層揭開,動作沉穩而鄭重。
當最后一層油布褪去,一面旗幟在篝火跳躍的光芒下,驟然展開!
玄黑如墨的底色,如同吞噬一切腐朽的深淵!旗幟的正中,并非任何圖騰或文字,而是用某種暗紅的、早已干涸凝固的顏料,勾勒出一道極其簡潔、卻又凌厲無匹的抽象痕跡——那像是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又像是一柄斬斷枷鎖的利刃!更像是一簇在無邊死寂中,倔強燃燒、誓要焚盡一切的——黑色火焰!
沒有赤金的華麗,沒有龍紋的威嚴。只有一片肅殺的玄黑,和一道染血的、象征著毀滅與新生的烙印!
這面旗幟出現的剎那,整個高地再次陷入了一種極致的寂靜!比剛才的歡呼更加沉重,更加震撼!所有目光都凝固在那面玄黑染血的旗幟上,空氣仿佛被抽干,連篝火的噼啪聲都消失了。
蕭燼單手高舉這面象征著焚盡與重鑄的玄黑戰旗!旗幟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如同兇獸蘇醒的咆哮!他那冰冷銳利、如同蘊藏著萬載寒冰與焚世烈焰的聲音,在寂靜的河灘高地上轟然炸響,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如同驚雷般在靈魂深處回蕩:
“伐無道!誅昏君!均田地
“黑旗所指——”
“焚盡舊世,重鑄乾坤!”
“吼——!!!”短暫的死寂之后,是山崩海嘯般的、匯聚了所有憤怒、仇恨、希望與決絕的咆哮!幾十個喉嚨里迸發出的怒吼,如同受傷群狼對月長嗥,帶著玉石俱焚的慘烈意志,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在這黑水河畔、無邊的蘆葦蕩上空,久久回蕩!
玄黑的旗幟,在火光與夜色中,如同燃燒的墨色烈焰,宣告著燎原之火的起點!
青鳶站在人群的邊緣,靜靜地看著那面在夜風中狂舞的玄黑戰旗,看著旗桿下那個如同擎天之柱般的冷峻身影,看著周圍那一張張被狂熱血性點燃的面孔。篝火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躍,映照出一片復雜的、如同深海漩渦般的情緒。她素白的手指,下意識地撫上了懷中那個裝著銀針和藥瓶的布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