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村里的沈二爺來看病了。

他是沈硯這里的常客，總是偏頭疼，疼得厲害，受不了時就來沈硯這里開中藥。

看到沈二爺孤零零地站在門前，沈硯一個激靈，這沈二爺不就是《活著》里的原型人物嗎？

以前他家是村里的地主，土地二十多畝，養(yǎng)有仆人，后來遇到了土匪，家業(yè)全沒了。

他便外出闖蕩，還被抓過丁，死里逃生出來。回到雪野，娶妻生子，但十來年間，妻子孩子就都得病死了，他便一人獨(dú)自生活至今。

得了，以后誰問小說靈感，直接把沈二爺推出來就行。

“二爺，頭又疼了？”

“嗨，別說了，昨晚一整晚沒睡。一大早就來你這里了?？旖o我開個藥吧，我頭疼死了?！?

沈二爺只吃中藥不吃西藥，所以每次頭疼都要來這里配中藥。

沈硯打開吊腳樓的一間屋子，正是他看病配藥的診室加藥房。

淡淡的藥味彌漫在房間里。

沈硯又是背著提著兩個小家伙，小心翼翼地配著各種藥。他要提防沈白芨，這小姑娘老是抓東西塞進(jìn)嘴里。

沈二爺把沈白芨抱了過去，沈白芨死活不讓沈二爺抱，剛抱上就哭了起來。

沈硯只好把沈白芨抱在懷里，哄了一陣才好。

平時幾分鐘就做好的事情，足足花了沈硯二十多分鐘?？磥碜约阂粋€人真不能行啊。

沈硯有點(diǎn)后悔昨天沒給許清寧說了，你就算不嫁給我，也可以趁暑假幫我?guī)Ш⒆勇铩４蟛涣私o你開工資。

開好了藥，沈二爺提著走了，走幾步又回頭道：“小子，趁年輕，別守著了，能找就趕緊找吧，抱個疙瘩都比抱空氣好。”

沈硯皺眉，這應(yīng)該是沈二爺?shù)慕?jīng)驗之談，自己這情況，的確有點(diǎn)嚴(yán)峻啊。

沈硯把沈二爺給的八毛錢放進(jìn)抽屜里，現(xiàn)在沈硯的存款來到了六十八塊七毛錢。

是的，沈硯現(xiàn)在的存款只有這么一點(diǎn)，一百塊錢都沒有。

不過1983年的物價低，豬肉七毛錢一斤，大米一毛八一斤，這些錢還是夠用一陣子的。

沈硯一天也能掙個兩三塊錢，一個月在五六十左右，比地里刨食的四十塊的平均收入還是高些的。

今天病人又很多，排著隊了都，兩個小家伙約定好一樣，齊齊大聲哭泣。

沈白芨也不要別人抱了，只是一個勁兒地抱著沈硯的褲腿哭囔著：“爸爸，餓餓?！?

沈硯只好歉意地給等著看病的人說：“抱歉，我去給他們喂點(diǎn)吃的，還要給這個小家伙換個尿片?！?

病人們也沒說什么。

沈硯抱著兩個小家伙，剛出了藥房，就發(fā)現(xiàn)院子里站了一個清麗的身影。

正是許清寧。

她的額頭還有些細(xì)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一頭長發(fā)扎成的馬尾，在風(fēng)里輕輕搖擺。

“哦，你來了？”

“我暑假沒事，來照顧他們幾天?！痹S清寧低聲道：“爸媽同意我再復(fù)讀一年了。”

“很好。你快把他們抱去吧，病人等著的?！?

許清寧接過兩個小家伙，兩個小家伙一到許清寧懷里，竟然就不哭了。

沈白芨的小肉手摸著許清寧的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媽～媽?！?

一歲的沈天冬也跟著學(xué)舌：“ma～”

許清寧和許清芳有三分像，難怪孩子們會認(rèn)錯。

許清寧的眼眶一下子紅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姐姐的過世，讓許清寧現(xiàn)在都沒有怎么緩過來。

沈硯心里也一陣難過，這么小的孩子沒媽真的不行啊，對他們的心理成長也不利。

看完了病后，沈硯對許清寧說：“我去街上給他們買點(diǎn)東西，菜等我回來再做。”

“嗯?！痹S清寧微微答應(yīng)。

沈硯收拾了一下，就往街上快步走去。

雙河村到雪野鄉(xiāng)的街上有五里路，還要過一條河，不算近。

沈硯邁著雙腿，快速走著，今天恰好是趕集天，趕集的人越來越多了。

好些見到沈硯的人，都和他打招呼，還說些話寬慰他。

沈硯只好悶聲不響。

雪野鄉(xiāng)的集市是一條兩百米的街，除了門店，還有挑著山貨賣的農(nóng)民和小商販。

賣米賣肉賣粉賣面賣菜賣竹篾賣山貨賣草藥等等，擠擠挨挨堆滿了街道兩邊。

由于是山貨居多，大伙都只要錢，不要票，加上那時候國家在逐漸放開限制，很多商品都已經(jīng)不用票了，除非去國營飯店吃飯，去供銷社買東西。

沈硯走進(jìn)供銷社，供銷社門頭上面是八個大字——發(fā)展經(jīng)濟(jì)，保障供給。

大門是綠色的玻璃門，門兩側(cè)寫著“優(yōu)質(zhì)服務(wù)，禮貌待客”“日用百貨，煙酒副食”這些字。

供銷社里門可羅雀，這里的物價高，農(nóng)村人除非不得不買，一般是不會進(jìn)來的。

里面的貨品不算多，店員也不算很有精神，見到沈硯進(jìn)去，也只是懶懶地看了一眼。

他們是拿死工資的，賣多賣少和他們收入沒多大關(guān)系，所以并不怎么熱心。

沈硯問：“有孩子吃的奶粉嗎？”

“有山城牌和九三牌的，你要哪個？”

“哪個好點(diǎn)？”

“當(dāng)然是九三牌的，二塊五一袋呢?！钡陠T打量了一下這個年輕后生，臉上沒有什么動靜。

沈硯眉毛一跳，真貴啊。

那年月生產(chǎn)工藝落后，產(chǎn)量有限，奶粉屬于奢侈品，價格比一般的貨品貴不少。

“給我四袋吧?！鄙虺幙戳艘蝗Γ骸澳莻€鈣奶餅干也給我兩盒。”

“一塊錢一盒啊。”

“嗯！”

沈硯在供銷社里四處打量，終于在一個柜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收獲》！湊進(jìn)去一看，是82年的第六期。

封面藍(lán)色，黑色的收獲二字的繁體字占滿了封面。

這么巧？供銷社別的期刊都沒有，偏偏有一本《收獲》？《活著》就是于1992年在《收獲》發(fā)表的。

真是天助我也！

沈硯問：“這書多少錢？”

店員這時才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沈硯，來供銷社買書的人可太少了。

那些經(jīng)常看書的，都是直接在郵局訂的。

“一塊錢?！?

沈硯遞給店員十三塊錢，心都在滴血，一下子就用掉了將近五分之一的存款。

這四袋奶粉，要是緊著兩個小家伙吃的話，估計只能吃十天。

不過沈白芨現(xiàn)在是能吃飯了，可以省點(diǎn)奶粉，但也頂多半月。

半月十塊錢，一月就要二十塊錢，沈硯一月收入的一半了。

唉，養(yǎng)孩子真的好費(fèi)錢??！沈硯終于懂了前生的人為什么都不愿意生孩子了。

沈硯把奶粉餅干放進(jìn)背簍里。

這西南農(nóng)村，干啥都是要背個背簍裝東西的。

沈硯打開《收獲》掃了一眼，右上側(cè)寫著1982年第六期，總第三十八期。

第一篇文章是葉圣陶的《渝滬通信》。

看到文字，前生就是一個不知名作家的沈硯頓時來了興趣，這篇文章沈硯雖然看過，但還是饒有興致地看了幾行。

但家里還有孩子等著呢，沈硯按耐住自己想看的心思，把雜志也放進(jìn)了背簍里。

買這本雜志就是要《收獲》雜志社的地址，然后順便打發(fā)一下無聊的鄉(xiāng)村時間。

走過肉攤時，沈硯停下腳來，腦子里突然響起白芨的哼哼聲：“肉肉好吃，我喜歡吃肉肉。”

再加上許清寧第一次來家里照顧孩子，沈硯一咬牙，買了兩斤瘦肉，又去了一塊四毛錢。

家庭收入來到五十二塊三毛錢了，看來寫作的事情要抓緊了，不然存款用完，一家人就只能喝西北風(fēng)。

沈硯經(jīng)過郵局時往里看了一眼，郵局異常簡陋，僅有一個窗口，寄取都在那里，所以效率很低，窗口前排了一長串人。

然后沈硯馬不停蹄地往家趕去，夏天的風(fēng)吹在臉上，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在路上經(jīng)過人家戶時，好些人喊他吃飯，他一一婉拒了。

看來他這個赤腳醫(yī)生，在雪野鄉(xiāng)還是有幾分薄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