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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走高飛

電影中常有的一種故事。搶劫者準備再作最后一件案子,成事后所得財富可供下半輩子的衣食無愁,從此洗手,重新做人。

當然,他從來沒有得逞。電影故事總是如此。如若成功,他要帶著錢財,遠走高飛,在異地一陽光燦艷的海邊小城安度余生。

我幼時看著這樣電影,心想:藍天大海,整日價游泳曬太陽,游艇上喝喝酒,他千方百計搶奪來的余生竟就只是如此嗎?接下來呢?

幼年的問題至今仍然沒獲解答。

電影皆多著墨于前段的搶案,而少著墨得錢后之生活,何也?或謂前段作案之過程(勘察銀行,集結高手,推演路徑,蒙面潛入,避開電眼,鉆壁破鎖,取錢裝袋,車船接駁,分頭逃逸,鏟除同伙……)方屬刺激緊張劇情重點,得手(或失手)后之余生便平淡不值一敘者。此說似有道理,實則看來編導亦不知如何編構后段。乃無人過得如此生活也。

何以是陽光普照海灘小鎮?乃歐美電影主人翁恒居北溫帶,心中天堂不免遠遠寄于藍天大海。

人若是生得如阿蘭·德龍那般英俊,乍然遠走高飛,去到了與他原本生活全然不同的異地,譬如說,泰國的小島上,試想當地的人時時見著這個或這對揮霍無度、日日飲樂、一擲千金的外地人,心中不知作何想。

單單受當地人日復一日盯著他看,即使只是善意,或也有一些不自在吧。某一午后在酒吧,恰好此地警長也站在吧臺旁,隨口一句“嗨,喜歡我們這小島嗎?”,德龍想必電光石火地在心里已轉過幾十種待會應對的可能句子,以設法不讓警長徑往核心去打探。甚至三五句對話之后最好能順水推舟地脫身。

通常這種事發生過一次后,我們的主人翁已然籌劃下一個居停地了。

往往電影中的下個畫面,是他的住所外面:他走出來,上了車,開走。自然,有一輛車跟著他。此時沒跟蹤他的另幾個探員,開門進他的房子,翻東翻西,搜這搜那。只見他家中物件甚少(此種編劇思維,甚是洞悉人性也),像是只住一兩天似的(雖他已來此數月)。搜著搜著,或許搜到了幾本不同國家的護照(這一安排不很理想),或許找到了一個火柴盒(上面印有歐洲某一小鎮餐館的地址),或是干洗、燙過的衣服上的貼條有某個城市旅館的名字,而這使得探長立刻打電話與該地警局聯絡,問:“你們前幾個月有沒有發生重大的劫案?”

這是異地的難處。

再說海灘小村豈是江洋大盜或有過人能耐者待得住的?最終仍要回到城市里,寂寞難驅也。而到了城市,狗改不了吃屎,終仍要進進酒吧、打打撞球、賽賽馬、賭賭輪盤,最后弄到又涉入黑暗拼斗之局。

又前面一直說的海邊小鎮,究竟在哪里?是法屬里維耶拉(French Riviera),抑是希臘眾小島?不重要。重要的是遠方,是異鄉,是沒有熟人沒有過去沒有記憶。

電影是這么想的。

電影如此愛拍“遠走高飛”題材,只是他們的遠,永遠是一些不怎么荒僻、也不怎么難抵之地(甚至一兩個鏡頭就轉到了那場景)。這顯示編導們無意去探索那“真正的遙遠”“真正的荒僻”之予我們主人翁所得以千里迢迢逃去后之安心。這也說明了,導演其實不在乎主角會不會被找到。

然則不是我們每個人皆曾自問過“如果我必須去一個全世界都找不到我的地方,那是哪里”嗎?就像小孩玩躲迷藏會想:“我一定要有一次,讓他們說什么也找不到?!?/p>

“如果”太遠了,“找不到的地方”是未來,編導不忙著去究;他愛究的,是主人翁的過去。

這毋寧是極其微妙的現象。須知編導多是文藝人,總習于探索人性之內在,總偏于窺索世人之昔日經歷;對于真正已在絕境荒途的亡命者其心中亟亟所想之事,慣坐書房的編導不大懂得揣測。

而主人翁呢,他卻是要拋棄過去。然普天之下幾人能夠?須知過去往往一輩子跟著人。豈不聞白光的老歌:“才逃出了黑暗,黑暗又緊緊地跟著你?!保ā督裣蜗Α罚?/p>

許多人不愿待停異地,乃受限于對自小熟悉之人事風土之離不開也;譬似太多華人不堪住在買不到醬油之地,或甚至才旅行沒幾天便吵著要吃米飯。

然“熟悉”之羈鎖于人,亦多有令人受不了者。有人只身逃債離赴異國,部分原因是一并逃開日夕相處的老婆與素常的生態起居。雖云逃債,實舉一役而畢諸事也。

遠走高飛,在于離去。黑道搶匪之離去,乃不得不爾。乍然獲得財富者,如中彩票,如股票暴漲,如遺產突然降身等,則可以不離去,依舊居停原地,乃他沒有“遠走高飛”之迫,卻也因此便沒有電影中遠走高飛之刺激興奮也。

何以遠走高飛皆須伴隨著財富(甚至是不法或不義之財)?難道不能有那沒錢的、窮光蛋的、十分節省的遠走高飛嗎?

須知遠走高飛者,那些會知道他擁巨財或有人知悉他底細的地方,他不能待,故他遠走他鄉。及于此,那我們窮光蛋,何不假想我們眼下所居城市其實是我們自遠方家鄉偷偷攜帶不義巨款所迢迢投奔而至之異鄉?及于此,則我們每日價窮兮兮地晃時蕩日,何妨假想其實我們身懷巨款卻又為了不事招搖以求避禍而特意偽裝出來的。

如今,人有個三億五億的,也好有一些,若他們這當下便決定“洗手”,視此三億五億為“最后一件案子”之所得,從此遠走高飛,其實何曾不可以?

絕對可以。還是那句老話:人擁巨款不是問題,去哪里才是問題,過何種日子才是問題。

遠走高飛,又意味著不停留一地。否則太像是移民。倒會卷款遁逃異地者,往往是習于安居者,他們只能是移民,而不太能是流浪,乃他們原先的生態太是循依常規。他們即使觀光到上?;驕馗缛A或新西蘭,常問:“這里房子一平米多少?”

看來能遠走高飛,亦關乎人的氣質。我也嘗想過他一過這遠走高飛的日子,哪怕是幾星期也好,便為了這四字之美,這四字之逍遙快意;既沒能身懷巨款,也不曾倒會逃債;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去到美國,在無休無盡公路上踟躕,此來彼往,越奔越遠,竟一晃晃了七年。若問是否逍遙快意、是否有遠走高飛之感,唉,卻是說不上來。只知旅程頗寂寂而胸中頗空曠也。

近兩年在大陸游山玩水,發現倘不催促時辰,樂意一個鎮接一個鎮地停停玩玩,竟可以像武俠小說中所寫的飄灑自在;譬似這一日到了某鎮,隨見一家飯館,便“上得樓來,揀了一副清幽的座頭,喚店小二點了酒菜,自斟自酌……”,樓欄之下,一片湖光山色,如此好景,真舍不得一人獨擁;顧盼左右,然總是見不著一個像自己這樣的來自外地、已頗有一段歲月、臉上已顯旅途寂寞的遠方人。

這么地游下去,今天在杭州,過幾天又到了宣城,下個月可能到了太原;每天吃飯住店,不過幾百塊錢人民幣。一年下來,亦不過一二十萬。三十年,也不過幾百萬。這樣的算盤如何不能打?

也難怪武俠小說中人從來不問飯錢酒錢。

大陸不知算不算得上一處尚佳的遠走高飛之地。

荒僻山村之民,他們原就在遠方,便像是從來不思遠方。陜北之類地方,人站在那兒坐在那兒,純只是站坐,甚難見出他們是在遠思,噫,令人羨戀。我之會思這遠走高飛題目,乃我是生于長于城市俗民,自幼便在人與人近距離中求縫隙,所思不免常如電影中遠眺之思;卻又盼于電影陳腔老劇情外覓一真實可觸田園,不知可能否?

發表于二○○三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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