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防站建在一座山上,紅磚灰瓦,一溜的營房。遠遠地可以看到了望塔,以及界碑和對面的哨所。有了界碑和哨所,就有了邊境的味道,甚至還可以看到對方的士兵,肩了槍,走來走去的身影。
邊防站的門口,立了旗桿,有五星紅旗在迎風飄展。邊防站的官兵,每天要巡邏兩次,沿著劃定的區域,早一次、晚一次,風雨無阻。
邊防站所有的給養都是守備區派卡車送來。車開到山下便沒有路了,邊防站的官兵就牽了馬,一次次去山下馱。有糧食、蔬菜,包括上級的一些指示和文件。
這里和外界溝通只能靠一部老式手搖電話,電話線因為和守備區的距離太遙遠,三天兩頭地會斷線,然后就得順著線路去查,有時很容易找到;有時候找不到,那部電話也就成了一個擺設。
唯有邊防站那部無線電臺可以晝夜與守備區指揮部聯絡著。那是一部戰備電臺,不到緊急關頭,不會派上用場。無線電波卻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和指揮機關聯絡著。
黎京生所在的排,負責著幾十公里的邊防線,日出巡邏,日落而歸,循環往復的戍邊任務,讓他們有了責任和使命感,而單調的生活卻也令他們生出許多無奈。此時,往返于郵電局的信件,就成了他們與外界溝通的橋。天氣尚好的時候,郵遞員每周都能過來,但遇到大雪或大雨的天氣,一月半月的也不一定能投遞上一次。
在邊防站,一封薄薄的家書被戰士們看得往往比黃金還要貴重。
身為排長的黎京生,可以說是邊防站的老兵了,單調、孤寂的邊防生活,也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自從認識了徐錦春,他的生活就有了一種期盼。他盼著周六那一天的到來,只有到了周六,他才可以帶著一個班的士兵名正言順地下一次山,去小鎮看望徐錦春一家。每一次,戰士們都把每周六的下山當作是放假。一個排三個班,輪流下山,去小鎮的同時,采買日用品的任務也就順便完成了。于是,每周一次的下山,就被戰士們當成了自己的節日。遇到工作忙,或者天氣不好,周六下山的活動就被取消了,就只能眼巴巴地等待下一次。戰士們遙望著小鎮的方向,那時有著他們的夢想和期盼。
黎京生接到了徐錦春的來信,但他并不知道這是徐錦春寫來的信。信封上只寫了“內詳”二字,在這之前,他沒想到徐錦春會給他寫信。
當他拆開信封,一張信紙夾著一張照片出現在眼前。照片上的徐錦春正用一雙清純的目光望著他。他怔住了,呼吸有些急促,他的手甚至在發抖。以前,他和徐錦春的交往只限于眼神的交流,這種無語相望應該定位于朦朧的初戀階段,而此時徐錦春的照片正躺在自己的手里。一切水到渠成。這是徐錦春一次大膽、真情的表白,這份表白一下子就擊中了黎京生。
在邊防站生活了四年的黎京生,早就習慣了眼前單調的生活。四下里除了山,還是山,排里的三十幾個人也都熟得就像親人一樣。如果沒有徐長江烈士的出現,黎京生的生活也許是另外一種樣子了,此時的他可能正在北京的某個單位上班、下班,穿梭在人流之中。
一切都是因為徐長江烈士,讓他認識了徐錦春,正是那一雙清流澈的目光,一下子就走進了他的內心。單調的邊防站生活就多了一種色彩,這種色彩可以用青春或者初戀的顏色來形容。
盡管他與徐錦春之間的感覺還只能用暗戀來形容,但此時的暗戀被徐錦春的一張照片打破了,兩個人一下子就進入了初戀。黎京生捏著照片的手慢慢地就浸出了汗。
就在這時,副排長蘇啟祥推門走了進來。黎京生一怔,慌亂中把照片揣進了懷里。但他驚慌的動作,還是被副排長蘇啟祥看到了。
蘇啟祥是山東兵,說著一口山東話,和黎京生是同一年的兵。蘇啟祥的臉上總是油光光的,一茬又一茬的青春痘風起云涌著。沒事的時候,他就拿著一面小鏡子,左左右右地去看自己那張青春勃發的臉。蘇啟祥是農村兵,最大的理想就是入黨、提干,他的口頭語是“俺農村兵不能和你們城市兵比呀,俺得奮斗哇”。他在黎京生這批城市兵面前,顯得很是謙虛,有時就謙虛得過了頭。他經常用莊稼來比喻城市兵和農村兵,他說城市兵是長在沒澇沒旱的風水寶地,不用想,一年到頭也會有個好收成。農村兵吶,就長在了鹽堿地里,有了好收成,那是風調雨順的結果;沒有收成,那也是正常年景。他還經常沖身邊的城市兵說:你們行啊,進步不進步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都有個工作。俺們可不行,在部隊沒個出息,俺回家還不是得挖地球去。
蘇啟祥懷著農村兵普遍的心態,在邊防站奮斗了四年,努力了四年,終于提干了,成了邊防站的副排長。黎京生比他早提干半年,先是副排長,后來就是排長了。排長的級別是二十三級,副排長在當時的部隊序列里號稱“二十三級半”,職務相當于現在所說的實習期,實習期一過,就理所當然地升為排長了。
蘇啟祥和黎京生是同年兵,黎京生此時是排長,他還是實習級別的副排長,他就經常感嘆道:黎排長,還是你行呀,你們城里人長在風水寶地,俺們可是鹽堿地啊。
他雖然是這么說,心里還是知足的,畢竟是部隊的干部,怎么也是吃國家飯的人了,這對世代農民出身的蘇啟祥來說,他知足了。
每周六去烈士徐長江家里做好人好事,蘇啟祥也是去過的,但他對徐錦春一家的態度與黎京生大相徑庭。在他眼里,徐錦春一家是城里人,日子過得再差,也是有工作的。只要有工作,就不愁吃喝。
邊防站每周六去徐長江烈士做好人做事,他是第一個提出反對意見的。在排務會上說:俺覺得沒有必要每周都去,徐長江烈士是為了給俺邊防站送信犧牲的,俺應該尊重,但俺們的任務也很重,年呀節的,去慰問一下,俺覺得就可以了。也就是表示個意思。
他的想法遭到了大多數人的反對,許多戰士紅著眼圈說:副排長,俺不那么看。徐長江烈士是為咱們犧牲的,咱們吃點苦算啥,還是應該盡咱們的一點心意。
蘇啟祥就低了頭說:俺吃點苦沒啥,俺是心疼那些戰馬呀。它們巡邏跑了一天,再往鎮里跑,呼哧呼哧的樣子,俺看了心疼。
副排長蘇啟祥是個愛馬的人,他不僅愛馬,包括一切活著的生靈,他都表現出了強烈的愛心。每天巡邏回來,他都會親自為戰馬喂料,拍拍這個,摸摸那個,說:伙計,多吃點兒。然后,又對另一匹馬說:伙計,吃好些啊。
他望著馬的眼神是柔情的,有時眼里還有一種波光盈盈的東西在閃。
在邊防站,蘇啟祥和黎京生住在一個宿舍,但兩個人卻像是兩條道的車,總是一個往東,另一個奔北。
黎京生為了徐錦春的照片驚慌失措的時候,蘇啟祥卻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
他沖黎京生笑笑,瞇了眼睛道:黎排長,把啥寶貝藏起來了?
黎京生就說:沒,什么寶貝不寶貝的。
蘇啟祥仍笑瞇瞇的,坐在床上卷煙。煙是那種煙葉子,紙就多種多樣了,大都是報紙,一條條地裁了,厚厚的一疊,擺在床頭,伸手拿過一張,從口袋里捏出一撮煙葉,很熟練地卷了,然后煙薰火燎地吸起來。
蘇啟祥吸煙的時候是一副很享受的樣子,透過煙霧,他沖黎京生說:黎排長,你是談戀愛了吧?
這一句話擊中了黎京生的軟肋,他呼吸急促地說:開什么玩笑,談什么戀愛。
蘇啟祥狡黠地笑道:你的眼睛瞞不住俺。
黎京生只能沖蘇啟祥不尷不尬地笑了一下。
徐錦春這一張小小的照片,猶如一把利箭,刺破了橫亙在兩個人之間模糊的隔膜,天空仿佛一下子就放晴了。
黎京生開始學會了失眠。他躺在床上,在夢中會突然醒來,眼前便滿是徐錦春的影子。平日里留在他記憶中的徐錦春變得生動起來,她的笑容,她的眼神,片斷似地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眼前播放著。失眠的滋味,痛苦而又甜美,有時他忍不住從床上爬起來,摸出徐錦春的照片,在月光中一遍遍地摸索著。他看到她在微笑著看向自己,目光清澈而明亮。黑暗中的黎京生仔細地體會著一份初戀的感覺,內心里卻像裝滿了一鍋沸騰的水,熾熱而蒸騰。
蘇啟祥不知什么時候爬了起來,坐在床上開始卷煙。他經常這樣半夜爬起來,卷煙來吸,樣子很像個農民。
黎京生對蘇啟祥這種作派很是反感,每次都會開門開窗的。蘇啟祥知道黎京生的態度說明了什么,就趿著鞋,躲到門外去吸。吸完一支煙,在外面呆坐一會兒后,再吸,吸飽了,才回到屋里,悄沒聲地上了床,嘆口氣,再次睡去。
這次,蘇啟祥沒有出去,他嘆了口氣說:排長,說你談戀愛,你還不承認,照片上的人不就是徐錦春嘛。
黎京生只好啞然。
蘇啟祥又咳了一聲:俺說句實話,也許不中聽啊。
黎京生望著朦朧中的蘇啟祥,煙頭在蘇副排長的眼前明滅著,時而清晰,時而朦朧。
蘇啟祥就啞著聲音說:她配不上你。
黎京生聽了這話,吃了一驚,忙披上衣服坐了起來,照片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貼身的口袋里。
蘇啟祥看了他一眼,才慢悠悠道:你是北京人,那是全國人民的首都啊。你們首都人見多識廣,就是揀破爛兒的,也比農村出來的人見識多哩。
黎京生忙制止道:蘇副排長,你別亂說,這話不對。
蘇啟祥就嘿嘿笑了起來:黎排長,你不可能在邊防站干一輩子。你有文化,有見識,過不上兩年,守備區就會把你調走,你在守備區也不會干一輩子。接下來,你還得回北京,誰不愿意在北京生活呀。那是首都,要啥有啥,徐錦春就是個鎮上的姑娘,她咋能配得上你?
黎京生復又躺回到床上:你別亂說,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
在蘇啟祥這樣的農村兵眼里,黎京生是首都人,見多識廣,很是優越,他就不該留在部隊提干,和他們農村兵爭搶這個名額。他應該去他應該去的地方,在北京工作,成家立業,那才是他黎京生應該擁有的。
而對于黎京生來說,他從沒有把自己當成是大城市的人,他就是邊防站的普通一兵,戍守邊防是他的責任。當然,自己同意提干,隱隱約約似乎和徐錦春有一定的關聯,卻又似乎無關。總之,他下定決心留在邊防站,更多的是一種激情的燃燒。他說不清這份激情來自何處,卻時時被涌動著想做出一番事業。復員回家,找一份穩定的工作,然后是成家立業,似乎一下子就讓他看到了人生的結局。他的理想是,要讓自己的人生充滿迭宕與起伏,就像走進他心里的徐錦春,充滿了期待和新奇。
邊防站的任務就是巡邏,每天早晨都會有兩個班出去巡邏。邊防站處于他們所負責的邊防線的中間部位,為了節省時間,兩個班會分頭巡邏,風雪無阻。
這天,黎京生帶著一班向西而行。蘇啟祥副排長帶領三班向東出發,二班留守在邊防站。
兩隊人馬,在天色微明時分,踏上了巡邏的道路。
眼前的一草一木,對黎京生來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四年的邊防站生活,他早已習慣了這里的一切,然而每次看到熟悉的界碑時,他仍然忍不住內心的那份激動,騎在馬上的身體,會不自覺地挺起來,背著初升的太陽,在一節一節地長高。
對面的邊防軍人,有時也會列隊走過來。盡管距離遙遠,但畢竟代表著自己的國家,這時,黎京生會命令戰士們唱起軍歌。高亢、激昂的旋律頓時響徹天空。
邊境線另一邊的士兵,似乎早就熟悉了這樣的旋律。軍歌聲中,兩只隊伍相向而去。
沒有雨雪的日子里,巡邏任務兩個小時就可以結束了。走到五十一號界碑時,遠遠地,他們就看到另外一個哨所的士兵,也騎著馬向這邊走來。天氣好的時候,兩個哨所士兵會從馬上下來,聚在一起,開幾句玩笑,打聽一下戰友的情況。然后,摘下腰間的水壺,喝上幾口,上馬,返回邊防站了。
騎在馬上的黎京生這回走在了隊伍的后面,望著眼前騎在馬上的一隊士兵,看看身旁的國界線,他就又想起了徐錦春。初戀的焦灼和甜蜜,又一次鼓噪著他的內心。
完成巡邏任務的黎京生,忍不住從懷里掏出了徐錦春的照片。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他瞇了眼睛,遠遠近近地打量著照片上的徐錦春,仿佛她就在他的身邊。他的臉一下子就熱了,心跳也加快了。
就在黎京生騎在馬上,捏著徐錦春的照片,沉浸在愛情的遐想時,林地里猛地刮過一陣風,“倏”地把黎京生手里的照片,搶走了。風挾裹著樹葉,連同那張照片,在他面前打了一個旋,便越過了國境線,揚揚灑灑地飄到了界碑的另一邊。
黎京生驚呼了一聲,跳下了馬。他下意識地向前猛跑兩步,最后,還是在界碑前立住了。
前面的的士兵也停了下來,魏班長跑過來:排長,出什么事了?
黎京生的目光追隨著那張照片。徐錦春的照片像捉弄他似的,忽左忽右地翩躚一番之后,還是落在了界碑那邊的草地上。
黎京生只能呆呆地立在那里了。
戰士們聚了過來,不知發生了什么,都順著排長的目光向遠處望過去。
這時的黎京生清醒了:沒什么,大家別聚在這里,回去吧。
戰士們又重新騎在了馬上。黎京生是最后一個上馬的,他的目光仍駐足在界碑的那一邊。盡在咫尺,卻不能取回心愛的照片,此時的他只能聽著馬的腳步聲將他帶走。這時,他看見對方的一列士兵向這里走了過來。
黎京生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心里一陣發空。徐錦春的笑,隨著風倏然而去。
在黎京生的眼里,那不是一張簡單的照片,那是徐錦春的一顆心,是留在他身邊的一個念想。這份念想就這樣飄走了,他的心一下子,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