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桌面上吃空的餐盤堆疊到十人份時。
西弗終于吃飽喝足。
要不是守夜人協會提供的高工資,僅是鐘表匠的話,可能在感染紅死癥后他就得餓死。西弗心里嘀咕著,某種意義上,也開始習慣這份工作。
這一餐飯吃得比大部分客人都久,和西弗一起同一時段用餐的客人都走光了,之后的客人則因為充斥空氣的二手煙和煙灰,沒人選擇在這里用餐。西弗靠在椅背上喝著咖啡消化,才發現露天區竟他媽只有他們一桌了。
服務生結著賬單的時候,皺眉說道:“先生,您應該具備應有的素質,尤其是在公共場合。”
由于西弗用餐帶來的客源流失遠大于收益,所以靠提成賺錢的服務生面色很不好看。
“我聽說威爾士親王同時跟多位貴族女性和歌劇女演員保持著親密無間的關系。”
西弗忽然說。
“這跟先生您的事有什么關系?”
女服務生有些懵。
“譴責一個平頭百姓沒素質這種事,似乎過于容易了對吧。”
西弗將一便士拍在桌上作為小費。
女服務生面露不自然,冷著臉啞口無言,將小費拿走。
下一次任務派遣不知道什么時候來。
吃完飯西弗想要回鐘表鋪,他需要休息休息,然后還有一堆鐘表需要維修。
眼下鐘表鋪的收入,對他來說可有可無了,但街坊鄰里卻需要這份廉價的維修服務。
“先生,我們可以逛一逛公園。”
“聽說這里有奧蘭登最大的植物園,還有尸香魔芋的展覽。”
希爾伸手拉著西弗,紫框眼鏡下的眼神柔和無害。
“操,你……”
那些暴烈的話戛然而止,不能因為這個瘋女人短暫的正常就將其當作正常人看待。
吃飽喝足的情況下他可不想腹部被來上一刀,那樣未免過于浪費食物。
“算了。”
“騎車繞著公園轉一轉。”
“就這樣。”
“當作呼吸新鮮空氣了。”
“你進餐廳幫我打包一份黃油面包好吧。”
西弗如是說著。
然而,在希爾乖巧地進餐廳購買食物時。
西弗直接將沒上鎖的自行車騎走了。
雖然一個大男人騎著紫色女性自行車相當之娘炮……但總比一夜未眠后陪希爾發癲來得好。
自行車蹬得飛快。
由于對這里不熟悉,西弗竟騎車到了伊靈公地。他不知道這個方向跟返回東城區完全相反,但直覺也讓他意識到這是錯誤路線。
他想著找個人問下,剛好見到公園噴泉邊圍著一堆人,似乎在觀看什么,蹬車朝公園騎進去。
噴泉的水汽噴灑下來,落在身上一片清涼,陽光在水汽中氤氳成七彩色,整潔的塊石地上散落著樹葉和花瓣。
正如希爾所說,這里的確是個很適合閑逛的地方。
蹬車的西弗也不由深呼吸著,清新的空氣讓他感到舒適。
如夜鶯般的清越歌聲從人群圍繞的中心傳來,所有人都在安靜的聽著,西弗仗著身高優勢,昂首便見到了正在唱歌的人。
是個柔弱的小女孩。
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穿著破破爛爛的素白裙子,臉色蒼白,有著被日復一日太陽曬出來的雀斑,沾染著灰土,有些雜亂的亞麻色長發披灑下來,發梢參差不齊,似乎是為了便于清潔的原因,用利器胡亂割斷了。
西弗見過很多這樣的窮人孩子,都是這般靠擺攤賣唱生存……
只是這個女孩要更特別一點,那張小小的臉蛋上竟綁縛著一條布帛,將雙眼給遮擋住了。這是個盲人小女孩,但令人詫異的是她的身邊竟沒有任何用來探路的物件。
小女孩低著腦袋,寬大不合身的裙子隨風飄擺,輕飄飄的讓人覺得像一陣輕煙般會隨時飄散。
隨著女孩的歌聲,不時會有男士女士將銅幣丟進女孩面前的木碗中。每當這時,聽到投幣聲的女孩就會停下來,輕輕的鞠一個躬。
世間苦難太多,上帝都垂首低眉。
西弗能做的也只有給錢,俯身往木碗中放了三枚先令。
女孩聽聲辨識著方向,微微鞠躬。
然而,西弗給完錢轉身沒走出幾步,一旁有兩個治安官走了過來。
戴著硬氈大禮帽,身著深藍色排扣制服的兩個治安官走進人群,手按在腰間的警棍上,想要驅趕小女孩。對于小女孩在這里賣唱生存這種事,他們根本不在意,甚至自己都往木碗中放過錢。
只是長官要求,他們也要賺錢養家,不得不聽從。
這種熟悉的皮靴踩地聲,讓小女孩的歌聲戛然而止,纖弱的肩膀顫抖起來。為了生存她不知道被這樣驅趕過多少次,有的時候會遇到法外開恩的好人,但大部分的時候遇到的都是為了工資例行公事的人。
小女孩立刻俯身摸索著,將木碗揣進懷中,就想逃離此地。
然而,才跑出去一步,就被當前的治安官拉住。
治安官是那種少部分的好人。
只是懷著無奈對女孩說道:“說了多少次,不要再來這里。請上繳所有非法收入,放你離開后永遠別再回來。”
“先生,求求你,我已經兩天沒吃過飯了……”
小女孩發出虛弱的聲音,帶著惶急和祈求。
治安官不知遇到過多少可憐的人,不能說是麻木,但也不會心軟。
伸手就要將裝錢的木碗強搶過來。
“朋友,這件事歸我管了。”
“把他媽的木碗還給她。”
西弗按住了治安官的肩膀,魁梧的影子加上三人并列的場景,有種黃雀在后的感覺,讓旁觀的治安官都怔住了。
在前幾年下議院通過了《流浪法》,該法案規定在奧蘭登露宿街頭和乞討都屬于違法行為,尤其在中心區和西城區執行最為嚴格。
治安官當然不能因為路人隨便一句話就停止執法,只不過,西弗隨即拿出了奧蘭登廳的八芒星警徽。
那精細的雕刻和純銀的光澤,毫無疑問是貨真價實的警徽。
代表西弗是個真正的警察。
屬于編外人員的治安官面對警察,跟見到長官沒有什么兩樣。
拉住目盲女孩的治安官立刻松了手,朝西弗敬禮。
只是放下手后有些難辦的說:“警官,重要的是那份非法收入……我需要帶回去向上峰交差。”
任誰都知道沒收的非法收入,最后會流進誰的口袋。
西弗不想廢話,將女孩拉到身后:“有什么事,讓你的上峰盡管到警察局找我……我叫埃德加。”
話都說到這份上,治安官也很識趣,記住西弗報出的名字后,就轉身離開。
被這么一鬧,圍觀的人群早就散得干凈。
噴泉旁只有西弗和小女孩兩人。
“謝謝您,先生。”
小女孩伸手摸索了下,觸碰到西弗的手臂,經驗讓她辨識出這是一個魁梧的男人。
即使將西弗剛才善意的話全都聽進了耳中,但女孩依舊后退了一小步。
常年的流浪生涯里,她也遇到過很多想要拐賣她的人販子,人心真的很難認清,她只能隨時做好應對的準備。
西弗看著小女孩灰撲撲的臉,本不想再理會。
但他又想到了另一個小女孩,梅麗莎的女兒海莉。
“我看你沒有探路的東西。”
“難道是假瞎子。”
西弗打量著小女孩,似乎在評估著什么。
“先生,您說的這件事,是秘密……我只告訴您一個人哦。”
小女孩躊躇了下,抿著嘴唇微笑,似乎是關乎到什么開心的事,露出獨屬于孩子的天真:“它叫做邦西,是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
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從懷中捧出一樣東西,打開來給西弗看。
“大塊頭,大塊頭。”
略有些聒噪的叫喊聲響起。
西弗愣了下,發出叫聲的正是小女孩所說的“邦西”,竟是一只沒毛的……鸚鵡。
他盯著這只沒毛鸚鵡,恍然了下:“你是說,這只沒毛鳥在幫你探路?”
小女孩點著小腦袋:“是的先生,邦西是只很聰明的鸚鵡。”
說到這,小女孩情緒低落了下,輕撫著鸚鵡光禿禿的腦袋:“其實,我賺錢不是為了吃飽肚子,我也很餓很餓……但邦西得病了,總是忍不住拔自己的羽毛,我想賺錢幫它看病,它就又能飛起來了。”
小女孩說著的時候,西弗見到那只鸚鵡不時在啄著身體,似乎在拔著羽毛。
而邦西在喊了兩聲“大塊頭”后,就扭動著腦袋,蜷縮在小女孩的掌心中,看起來有些呆滯。似乎出聲只是為了提醒女孩遇到了什么,除此外表現得都像是一個郁郁寡歡的寡婦。
小女孩就這么輕輕撫摸著邦西光禿禿的鳥身,緊緊揣著木碗,里面的錢不多,除了西弗先前給予的三先令外,只有零零散散十幾個便士,但女孩很珍惜這些錢幣,是幫助她的朋友邦西治愈的希望。
希爾握著剪刀走進公園中,她不會追蹤,是一路詢問路人才找過來。
此刻。
她的臉色冰冷至極,沉郁著一雙眼睛,肩膀因為情緒原因顫動著,情緒介乎于憤怒與害怕之間。
只是……只是……不想再被人丟下……
總算,希爾見到了噴泉旁的人,那高大的身材實在過于有辨識度。
踏踏……
踏踏踏……
踏踏踏踏踏踏……
她朝西弗走去,腳步聲如落雨般愈發急促,靈性力量纏繞刀刃,失控的情緒讓她想要以任何方式留下西弗。
誒……
希爾愣了,走近后她見到了被西弗魁梧身材遮擋住的小女孩,那灰撲撲的臉蛋,纏繞住雙眼的布條,瘦削的身子。這一切觸發了她的記憶,像是在照鏡子,像是在看著過去的自己。
“……操。”
“你他媽,這也能找來。”
西弗聽到腳步聲回頭,見到握著剪刀的希爾,頭皮有些發麻。
他想著還有小女孩在這,對著希爾說道:“別在小孩面前這么做。”
操……
怎么有種夫妻在家十八禁的感覺……
希爾看了看西弗,又看了看小女孩,神色中的冰冷漸漸消失。
在情緒穩定后,她的臉頰上泛起紅暈,低著頭似乎為此感到抱歉,悄摸摸將剪刀收了起來。
見到希爾沒有失控,西弗詫異了下,片刻后恍然,心說大概是和小女孩同病相憐的緣故。
他點了根煙,將小女孩在這里的事說了一遍。
“先生,我們必須要幫助她,一個柔弱的小女孩是沒法獨自一人生存的。”
希爾邊說著,邊走到小女孩跟前,俯身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
溫柔地說道:“我是希爾,我們能聊一聊么。”
小女孩站在原地,被溫柔的揉著腦袋,身體卻反而有些僵硬,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將鸚鵡邦西緊緊護在懷中。常年的流浪生活讓她根本無法取信別人。
“操。”
“看來是別想休息了。”
西弗抽著煙踱到遠處,讓希爾和小女孩聊去,對于幫助小女孩這件事他沒意見,只是讓一個柔弱小女孩放下心防,對他來說實在是地獄難度,還不如讓他表演閉著眼睛摸出女人的罩杯。
第二根煙點上的時候。
希爾那邊似乎有了結果,牽著小女孩的手走過來,而小女孩看起來也放下了些許防備,至少身體不再那么僵硬了,護在掌心中的鸚鵡邦西也松開來。
“很有一套嘛。”
“我看你適合去當老師……前提是先做個腦白質切除手術。”
西弗說著。
“先生,只是我和米西米之間有著相似的經歷,能互相理解。”
沒有理會西弗的地獄笑話,希爾柔聲說道。
“這小家伙叫米西米……操,聽起來跟某種高檔甜品一樣。”
“爹媽怎么起的名字。”
西弗隨口說。
“先生,米西米沒有見過父母,她剛出生,她的父母就在翡翠島邊境沖突的戰爭中死去了,她的名字是后來自己按照童話書起的。”
“父母去世后,在棄嬰醫院中生活到五歲,米西米不想再為嬤嬤做血汗工作,就偷偷逃走了。”
希爾如是說道。
“……”
“……”
片刻后,似乎是出于某種補償。
西弗將煙頭踩滅,見公園外交了錢的固定攤位的手推車上有賣奶油米餅,過去買了兩份回來。
遞給希爾和米西米,說道:“那么,我們一起逛逛公園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