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班地鐵碾碎星光時,窗臺上枯萎的綠蘿正在分泌黏液。玻璃幕墻外懸著的月亮,是被誰隨手擱置的銀幣,邊緣泛著經年摩挲的銹色。我的臺燈在深夜里長出了菌絲,光暈沿著木紋爬行,將四十五張報銷單拓印成化石標本。
指紋機在凌晨兩點開始蛻皮。那些被刮平的螺紋如同老樹的年輪,在第八萬次按壓后終于模糊成一片荒原。金屬感應區殘留的皮屑,正以每秒三微米的速度,編織成肉眼不可見的繭。
咖啡漬在第八個小時完成遷徙。褐色苔蘚從杯底蔓延到鍵盤縫隙,在字母“D“和“F“之間形成沖積平原。揉碎的文件碎屑漂浮其中,像擱淺的白色水母,觸須上仍粘著未干的紅色批注。
頸椎第七節骨縫里,卡著半截沒說完的提案。晨會時被截斷的陳述詞,正在肩胛處結晶成鈣化物。每當轉動脖頸,就能聽見那些尖銳的棱角,刮擦著早已鈍化的聲帶。
空椅子在第三排持續發酵。前主人留在扶手上的掌紋尚未冷卻,新來的年輕人已開始拆解自己的骨架——他把肋骨磨成訂書釘,用脊椎支撐起仿生學坐姿。抽屜最深處,褪色的便利貼正用最小字號,默寫所有人入職時的體溫。
走廊盡頭的打印機患了癔癥。它不斷吐出沒有字符的A4紙,雪白的腹腔微微抽搐。那些本該印著“緊急““重要““速回“的鉛字,全都溶化成黑色黏液,順著電線回流到總閘箱里。
黎明前的風掀起百葉窗,四十層高處傳來鋼筋的嘆息。梧桐葉的影子在瓷磚上洇開,被保潔阿姨的拖把絞成碎末。打卡器液晶屏泛起青光時,我數清自己眼中有十七條血絲,每條都精確測量過黑暗的濃度。
茶水間的蟻群正在搬動方糖。它們沿著我昨日滴落的汗漬,構筑起通向通風管的帝國。而我的胃袋里,速溶咖啡與冷三明治正在進行地質運動,在十二指腸處隆起新的褶皺山脈。
電梯間的鏡子永遠年輕。它吞下我們眼角的蛛網、鬢角的白霜以及被西裝裹緊的嘆息,吐出二十歲時的倒影。金屬按鈕上,無數個指紋正在重疊成同一枚圖騰,每個凹陷都盛著半克未曾老去的月光。
當第一縷晨光切開城市天際線時,我的鋼筆漏墨了。藍黑色溪流漫過待簽字的合同,在乙方落款處淤積成微型沼澤。而窗外的云層正在重組,準備降下新一場酸雨,將我們澆鑄成寫字樓群永恒的基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