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三十分,整層樓的人開始像退潮一樣消失。我的手指還粘在鍵盤上,像某種深海生物吸附在礁石上。顯示器藍光在落地窗上投出一個蒼白的鬼影,與窗外的霓虹相互撕咬。
寫字樓開始排氣。我能聽見電梯井里傳來隱約的轟鳴,那是無數個疲憊的靈魂正被抽離這座鋼鐵腔體。茶水間的微波爐“叮“地一聲,加熱著某個實習生遺忘的晚餐——這聲響在空蕩的走廊里顯得特別刺耳,像一記來自生活的小型耳光。
窗外,城市正在分泌它的荷爾蒙。車流是發光的血管,寫字樓是鑲滿鉆石的墓碑。某座大廈頂層的旋轉餐廳亮起來了,香檳杯碰撞的聲音仿佛能穿透雙層玻璃。我數著那些亮燈的窗戶,每個光圈里都住著一個我永遠成為不了的人。
鍵盤還在噼啪作響。這聲音讓我想起小時候玩的泡泡紙,只是現在每按破一個氣泡,就有一分鐘生命從指縫漏走。Excel表格里的數字像螞蟻行軍,爬滿我日漸萎縮的視網膜。突然好奇這些數據最終會流向哪里?某個董事的報表?某份注定被遺忘的PPT?還是說它們根本就是西西弗斯推上山的石頭,滾落時發出的聲響被我們稱作“職場價值“?
八點十七分,胃發出空洞的抗議。我翻出抽屜里的能量棒,糖霜已經結成某種可疑的晶體。咬下去的瞬間,嘗到了鋁箔紙和絕望的混合味道。手機屏幕亮起,是母親三小時前發的消息:“記得吃晚飯“。我沒告訴她,在這個城市,晚飯是種奢侈品——你要么買不起,要么沒時間消化。
落地窗倒映出我的樣子:襯衫第三顆紐扣崩開了線頭,領帶像條垂死的鰻魚耷拉著,眼睛下方的青黑色已經不能用“疲勞“來解釋,那根本就是靈魂的淤血。這個倒影突然和窗外的廣告牌重疊,模特完美的牙齒正在推銷某種貸款服務。多么精妙的隱喻:我們都在透支未來,來支付現在的生存權。
十點零五分,最后一個同事也走了。他的椅子發出如釋重負的嘆息,滾輪在地毯上留下兩道淺淺的凹痕。我突然意識到,這間辦公室就像個巨大的培養皿,而我們不過是些可替換的實驗樣本。明天如果有人坐在我的位置,項目進度表照樣會更新,季度報表依然要提交,連咖啡機里的廢水都會準時被倒掉。
打印機突然自動啟動,吐出一張空白A4紙。這大概是整晚最哲學的瞬間:我的工作成果和這張白紙有什么區別?都是可以被碎紙機消化成條狀物的東西。所謂的“不可替代性“,不過是人力資源部編造的現代童話。
地鐵末班車還有四十三分鐘。我盯著電腦右下角的時間顯示,數字跳動得如此理直氣壯。突然想起大學時在圖書館通宵寫論文的日子,那時候的熬夜至少是為了某個確切的理想。而現在,我甚至說不清正在為什么燃燒生命——房東的房租?信用卡賬單?還是對失業這個黑洞的恐懼?
關機音樂響起時,整棟大樓的燈光應聲熄滅。保安的手電筒光束掃過走廊,像探照燈掠過監獄放風場。我把工牌塞進背包,它撞擊鑰匙的聲音特別清脆,像鐐銬相碰的聲響。走出大樓時,夜風卷著某家奢侈品店的香水味撲面而來。我站在兩個世界的交界處:身后是吞噬時間的怪獸,面前是標好價碼的虛空。
便利店的白光像手術室的無影燈。我拿起飯團的手突然停住——包裝上印著“賞味期限:23:59“。真巧,我和這個飯團共享同一個倒計時。只不過它過期后會被丟棄,而我,會在明天太陽升起時,繼續回到那個能把靈魂也腌制成辦公用品的格子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