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7日多云**

消毒水的氣味在鼻腔里凝成冰碴。宋延禮攥著B超單，指節(jié)泛出青白。診室門開合的聲響像鈍刀割過耳膜，他看見妻子慢慢挪出來，羊絨衫下還看不出起伏，可他知道那里藏著個正在發(fā)芽的生命。

“三個月了，很健康。“許南星把單子疊成小方塊，嘴角噙著笑，“你看，胎心多有力。“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醫(yī)用腕帶硌得掌心生疼：“現(xiàn)在跟我去婦科還來得及。南星，算我求你——“

“噓。“她冰涼的手指抵住他的唇，“上周復(fù)查時李主任說，我的指標比去年還好。“走廊白熾燈在她眼底投下細碎的光，像他們初遇那晚的星子，“阿禮，我想要這個孩子。“

他渾身發(fā)抖。記憶倒帶回求婚那夜，南星的裙擺掃過滿地玫瑰花瓣。她說要給他生個女兒，眼睛要像他，笑起來要有梨渦。

宋延禮的喉結(jié)劇烈滾動。他又想起一年前同樣的消毒水味道里，醫(yī)生舉著CT片說“最多五年“時心臟驟停的窒息感。抗排異藥的鋁箔板在床頭柜里堆成小山，每個清晨他都要數(shù)著藥片確認她吞下去。

產(chǎn)檢報告在宋延禮掌心蜷成皺巴巴的紙團。他盯著B超單上模糊的陰影，仿佛看見死神正趴在南星肩頭獰笑。

“你看，寶寶在吃手指呢。“許南星把影像圖貼在胸前，睫毛上還掛著孕吐激出的淚花，“名字我都想好了，叫眠書好不好？你總說我們是在圖書館定情的......“

消毒棉球從指縫滾落，宋延禮突然抓住她浮腫的手腕：“上個月你說維生素吃完了，其實藥瓶里裝的是葉酸對不對？“他聲音抖得厲害，“南星，你停藥三個月了。“

診室掛鐘滴答碾過沉默。許南星撫摸著衣服下微隆的小腹，那里埋著她偷來的時光——真好，這次終于不是化療留下的印記。

當(dāng)許南星偷換葉酸時，她撫摸著小腹喃喃自語：“媽媽把壞掉的染色體折成紙飛機，你要接住它藏進藍花楹樹洞里。“產(chǎn)檢報告顯示胎兒22號染色體異常，正是她故意停用基因修飾藥物的結(jié)果——她想把變異基因全部吸收，卻導(dǎo)致嵌合體形成。

“記得我們種的藍花楹嗎？“她忽然笑起來，“你總說開完花就活不過冬天，可它年年在死而復(fù)生。“冰涼的指尖描摹丈夫緊繃的下頜線，“阿禮，我想要它替我看看你六十歲的樣子。“

宋延禮猛地背過身去。玻璃窗映出他通紅的眼眶，產(chǎn)科走廊此起彼伏的胎心監(jiān)測聲像尖刀捅進耳膜。他想起確診那天南星縮在病床上，化療泵的藍光映著她光裸的頭皮，她哭著說“我這輩子都當(dāng)不成媽媽了“。

“上周我去看過李主任。“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他說你現(xiàn)在流產(chǎn)還......“

“可我想要你當(dāng)爸爸！“許南星突然尖叫，指甲掐進他手臂，“等我死了，誰來證明宋延禮愛過許南星？“淚水沖開她強撐的笑，“清明節(jié)墓碑前擺白菊的是你，午夜夢回喊我名字的是你，等孩子問起媽媽，痛得說不出話的還是你！“

監(jiān)護儀突然在某個病房炸響警報。穿堂風(fēng)卷著初春的梧桐絮撲進來，宋延禮看著妻子因激動泛紅的臉頰，想起她偷偷把抗排異藥換成葉酸的那三十個清晨。他本該發(fā)現(xiàn)那些藥片顏色更淺，本該注意到她嘔吐時不自然的欣喜，可他太貪戀她久違的紅潤臉色。

“你總是這樣。“他頹然跪坐在地，額頭抵著她冰涼的膝蓋，“當(dāng)年化療掉光頭發(fā)還非要給我織圍巾，現(xiàn)在又要拿命換張會動的照片。“水滲進眼角，他聽見自己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可我要的從來都不是紀念品......“

“如果......“他哽住呼吸，“如果孩子也有缺陷......“

“那就把我的肝給他，腎給他，骨髓給他。“許南星抓住他的手按在肚皮上——那里傳來微弱的胎動，像蝴蝶振翅掠過暴風(fēng)雨中的藍花楹，“你看，他在動呢。這是我們的眠書在說'爸爸別怕'。“

護士推著治療車碾過他們的影子。宋延禮緩緩貼下來，額頭抵著她平坦的小腹，聽見血脈奔涌的聲音穿透皮肉。四年前圖書館的雨夜里，這個聲音曾穿過濕透的襯衫，貼在他心跳的位置說“余生請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