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黎的短信在我口袋里發燙。我站在公交站臺，手指懸停在屏幕上方，雨水從發梢滴落在手機屏幕上，暈開了那個簡單的問句：“什么時候？“

十年了。自從林小雨離開后，我再沒有為任何人做過模特。那些午后陽光里的靜默時光，那些她鉛筆在紙上摩挲的沙沙聲，都隨著畫室的門一起鎖在了記憶深處。

“周六下午可以嗎？“我最終回復道，“地點你定。“

手機幾乎立刻亮起：“美術樓407，現在還是我的專屬畫室哦。下午兩點？“

我回復了一個“好“字，然后意識到自己嘴角上揚的弧度。雨停了，陽光穿透云層，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畫出斑駁的光影。這感覺很奇怪——像是背叛，又像是某種解脫。

周六那天，我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半小時。美術樓變了又沒變——墻壁刷成了米黃色，走廊上掛著學生的新作品，但那種松節油和鉛筆屑混合的氣味依然如故。

407室的門虛掩著，我輕輕敲了敲。

“請進！“

蘇黎扎著熟悉的馬尾，穿著沾滿顏料的圍裙，正在調整畫架的角度。陽光從她身后的窗戶斜射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金色的矩形。

“你來得正好，“她頭也不回地說，“我剛找到個絕妙的角度。“

畫室比小雨當年的那間寬敞許多，墻上釘滿了素描和水彩，角落里堆著幾個畫框。我的目光被其中一個吸引——它面朝墻壁放著，但露出的側面有熟悉的藍色。

“那是...“

蘇黎順著我的視線看去，突然變得有些局促。“哦，那個啊...其實有件事我應該告訴你。“她走過去，小心地把畫框轉過來。

我的呼吸停滯了。那是小雨的風格——不，就是小雨的畫。一幅我從未見過的肖像：年輕的我趴在圖書館的桌子上睡著了，陽光透過書架的縫隙落在我的側臉上。

“這是...“

“上周整理儲藏室時發現的，“蘇黎輕聲說，“在一堆舊畫框后面。背面寫著日期，應該是...她最后那段時間畫的。“

我走近那幅畫，手指懸在畫布上方卻不敢觸碰。畫中的我那么年輕，那么毫無防備，嘴角還帶著一絲笑意，可能正做著什么美夢。小雨是用什么時間畫下這個的？是在我睡著時偷偷觀察，還是完全憑記憶？

“畫框后面還有東西，“蘇黎說，“一張紙條。我沒看內容，但...“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泛黃的信封。

信封上用鉛筆寫著：“給我沉睡的太陽“。

我接過信封，感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蘇黎體貼地轉過身去整理畫筆，給我留出私人空間。

紙條上只有寥寥數語：

“今天看到你在圖書館睡著了，像個毫無防備的孩子。我想畫下這個瞬間——不是作為模特的你，而是完全屬于你自己的時刻。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你能記得，你本身就是光，不需要任何人為你點亮。

——永遠愛你的小雨“

紙條從我顫抖的手指間滑落。蘇黎彎腰撿起它，沒有看內容就遞還給我。

“她很愛你，對吧？“她輕聲問。

我點點頭，喉嚨緊得說不出話來。

“我查過校史記錄了，“蘇黎繼續說，“林小雨學姐...她的畫很有名，只是她自己不知道。那幅《雨中的自畫像》去年被選入全國青年美術展，現在收藏在國家美術館。“

我震驚地看著她。小雨的母親從未告訴我這件事。

“我想...“蘇黎咬著下唇，像是在斟酌詞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的新作品想以這個為主題——關于藝術如何超越創作者的生命。就用你作為現時的模特，結合林學姐的作品...“

她的話讓我想起小雨信中的囑托：不要把你的余生都用來懷念我。悲傷可以，但不要太久。

“好。“我說，“但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讓我看看你的《未完成的肖像集》。“

蘇黎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有...“

“每個真正的美術生都有一本，“我微笑著說，“小雨告訴我的。“

蘇黎的作品《延續》進展得很順利。每周二和周五下午，我都會去她的畫室當模特。與小雨不同，蘇黎喜歡在作畫時聊天，于是我知道了她是如何從一個小縣城考到美院，如何為了買畫材同時打三份工，以及她最喜歡的畫家其實是霍珀。

“你和他畫中的角色很像，“有一天她說，“總是帶著一種...安靜的孤獨感。“

我微微轉動脖子看她：“霍珀的人物都是被困在自己世界里的觀察者。“

“Exactly！“她用畫筆指著我，“就像現在的你——坐在這里讓我畫，心思卻飄在別處。“

她的話讓我一怔。確實，每次坐在這里，我的思緒總會不由自主地回到十年前的那些下午。但最近，我開始注意到一些新的細節：蘇黎畫畫時會不自覺地咬下唇，她的調色板上總是有太多藍色，她聽音樂時右腳會跟著節奏輕輕點地...

“抱歉，“我說，“我走神了。“

“沒關系，“蘇黎換了一支細筆，“反正我畫的就是你走神的樣子。“

五月的第三個周五，畫室來了位不速之客。我們正在討論背景色調時，門被輕輕敲響。

“請進！“蘇黎喊道。

門開了，一個瘦小的女孩怯生生地探頭進來。“蘇學姐？醫生說我今天可以出來寫生一小時...“

“小林！“蘇黎放下調色板，快步走過去，“感覺好些了嗎？“

我這才注意到女孩穿著病號服，手腕上還戴著住院病人的腕帶。她看上去不超過十五歲，蒼白的臉上有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

“嗯，醫生說手術很成功。“女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迅速移開，“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不會，“蘇黎拉著她的手進來，“這位是許曉陽先生，我的模特。許先生，這是小林，市立醫院心臟科的小病人，也是我們美術系的'編外學生'。“

我站起身點頭致意，突然注意到小林病號服領口露出的疤痕——一條我太過熟悉的、心臟手術后的疤痕。

“你...做的是什么手術？“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太過私人。

但小林只是平靜地拉了拉衣領。“先天性心室間隔缺損，第三次修復手術。“她看向蘇黎，“學姐，我今天能畫靜物嗎？“

“當然，“蘇黎從柜子里拿出素描本和鉛筆，“窗臺那盆向日葵怎么樣？“

趁小林專注畫畫時，蘇黎把我拉到走廊上。“她是三個月前入院的，“她低聲說，“我在醫院做志愿者時認識的。這孩子有驚人的藝術天賦，但...“她指了指胸口，“情況很復雜。“

“她父母呢？“

“父親在外地打工，母親要照顧更小的弟弟，只能偶爾來看她。“蘇黎嘆了口氣，“所以我有時帶她來畫室換換環境。“

我看著那個瘦小的背影，突然做了個決定。“介意我請你們吃晚飯嗎？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錯的粥店。“

蘇黎驚訝地眨眨眼：“你確定？“

“就當是...“我瞥見小林翻開的速寫本上那幅向日葵草圖，“對年輕藝術家的投資。“

那頓晚飯比我想象的愉快。小林起初很拘謹，但當話題轉到她最喜歡的漫畫家時，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她說她想畫一個關于心臟手術少女成為超級英雄的故事，“因為真正勇敢的人不是不怕痛，而是明明很怕卻還是選擇面對“。

回醫院的路上，小林走在我們中間，突然問我：“許先生，你相信人死后會變成星星嗎？“

我心頭一震。“我不確定，“我誠實地說，“但我相信有些人的光芒會一直存在，就像星星的光需要時間才能到達地球一樣。“

小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喜歡這個說法。“她在醫院門口停下，向我伸出手，“謝謝你今天的晚餐，還有...那個星星的理論。“

我握住她冰涼的小手，突然想起什么。“等一下。“我從錢包里取出一張照片——那是小雨的自畫像明信片，心臟基金會用它做宣傳時印制的。“送給你。這是一個和你一樣勇敢的女孩畫的。“

小林接過明信片，在路燈下端詳著。“她真美，“她輕聲說，“而且...她看起來很快樂，盡管...“手指輕輕撫過畫中雨滴形狀的音符。

“盡管她知道生命可能很短暫。“我補充道。

小林抬頭看我，眼神中有種超越年齡的了然。“她對你很重要，對嗎？“

“對，“我聽見蘇黎在我身邊輕輕吸了口氣，“非常重要。“

“那她現在是一顆很亮的星星。“小林把明信片小心地放進病號服口袋，“我回病房了，晚安！“

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醫院旋轉門后，我突然感到眼眶發熱。蘇黎的手輕輕搭上我的手臂。

“你還好嗎？“

“嗯，“我深吸一口氣，“只是...想起一些事。“

“要聊聊嗎？“

夜風拂過我們的臉頰，帶著初夏特有的溫暖。我望向星空，突然明白了小林問題的深意。

“十年前，“我開口道，“我愛上一個叫林小雨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