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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圖書館的燈光總是那么慘白。十年了,我依然記得那個下午,陽光穿過高窗斜斜地照在她臉上時,那層細小的絨毛泛著金色的光。

那是大三的秋天,我像往常一樣去圖書館還書。文學區(qū)最角落的位置,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女孩正專注地在一本素描本上涂畫著什么。她扎著一個松散的馬尾,幾縷碎發(fā)垂在耳際,隨著她輕微的動作搖晃。

我本該直接走向還書處的,但鬼使神差地,我繞到了她身后。她在畫圖書館的穹頂——那些交錯的鋼架結構被她用鉛筆勾勒得極具立體感。我站得太近,影子落在了她的本子上。

“對不起。“我慌忙后退,卻不小心撞到了書架。一本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從架上掉落,正好砸在我腳邊。

她轉過頭來,笑了。那一刻,我確信自己聽到了心跳的聲音。

“你也喜歡村上春樹?“她撿起書遞給我,指尖上有鉛筆的痕跡。

“嗯,尤其是這本。“我接過書,注意到她手腕內(nèi)側有一個小小的雨滴紋身。

“我叫林小雨。“她說,“美術系的。“

“許曉陽,中文系。“我笨拙地自我介紹,感覺喉嚨發(fā)緊。

她合上素描本,封面上用黑色馬克筆寫著“未完成的肖像集“。“你愿意做我的模特嗎?“她突然問道,“你的側臉線條很適合素描。“

就這樣,我們認識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guī)缀趺刻於既ッ佬g樓找她。林小雨的畫室在頂樓,是一個狹小的空間,墻上貼滿了她的速寫和油畫作品。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是安靜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看她畫畫或者看書,偶爾交談幾句。

“你為什么總是畫未完成的肖像?“有一天我忍不住問道。

她停下筆,望向窗外。“因為人永遠都在變化啊,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已經(jīng)不一樣了。畫永遠追不上真實的人。“

那天傍晚,我們第一次一起走出校園。深秋的風已經(jīng)帶著涼意,她裹緊了自己的米色針織開衫。我們在學校后門的小巷里找到一家老舊的唱片店,店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店里放著鮑勃·迪倫的歌。

“這是我爸爸最喜歡的歌。“她輕聲說,手指劃過一排黑膠唱片。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他曾經(jīng)是音樂老師。“她的表情突然黯淡下來,“現(xiàn)在不是了。“

我沒有追問。后來我才知道,她父親在她高中時因病去世,那之后她母親就帶著她搬到了這座城市。

回學校的路上突然下起雨來。我們都沒帶傘,只好躲在一家便利店門口。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她仰起臉,笑著說:“看,我和我的名字多配。“

我鼓起勇氣,握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抽開。

我們開始正式約會。我?guī)ノ易钕矚g的書店,她則教我素描的基本技巧。我寫了很多關于她的詩,而她畫了無數(shù)張我的肖像——圖書館看書的我,咖啡館發(fā)呆的我,雨中奔跑的我。

“你為什么從來不畫完整的自己?“有一次我問她。

她正在調(diào)色板上混合顏料,聞言停頓了一下。“因為我不確定自己是誰。“她最終這樣回答,“也許等我找到了答案,就會畫一幅完整的自畫像。“

那年冬天特別冷。平安夜那晚,我們在她畫室點了蠟燭,分享一個小蛋糕。窗外飄著雪,她靠在我肩上,突然說:“許曉陽,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記得我嗎?“

“別胡說。“我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要去哪兒?“

“沒什么,隨便問問。“她轉移了話題,但我注意到她的眼神閃爍。

新學期開始后,林小雨變得有些奇怪。她常常不接我的電話,有時會突然消失幾天。我問她怎么了,她總是笑著說在趕畢業(yè)作品。

三月的一個下午,我去畫室找她,門鎖著。透過窗戶,我看到她的畫架上有一幅幾乎完成的油畫——是我的肖像,但色調(diào)陰郁,與我平時見到的風格完全不同。

“小雨?“我敲門,沒有回應。

轉身準備離開時,我看到她和一位中年男子從美術樓后門走出來。男子穿著正裝,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他們交談了幾句,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離開了。林小雨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我走過去時,她明顯嚇了一跳。“曉陽!你怎么在這里?“

“那是誰?“我直接問道。

“哦,只是一個...畫廊的人,來看我的作品。“她的笑容有些勉強。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拒絕了我送她回宿舍的請求。“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她說。

四月初,林小雨徹底消失了。她的室友告訴我她請了長假,畫室也鎖了起來。我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發(fā)了無數(shù)條信息,都沒有回應。

直到四月十五日,我收到一條短信:“明天下午三點,老地方見。對不起。——小雨“

第二天我提前一小時就到了畫室門口。門沒鎖,我推門進去,發(fā)現(xiàn)里面收拾得很干凈,只有畫架上蓋著一塊白布。窗臺上放著一封信和一把鑰匙。

我打開信:

“親愛的曉陽: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在醫(yī)院了。對不起這段時間的隱瞞和逃避。去年秋天,我被診斷出先天性心臟病,醫(yī)生說如果不手術,我可能只剩一年時間。

那個你看到的男人是醫(yī)生,不是畫廊的人。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做這個成功率只有30%的手術。但現(xiàn)在我決定了,明天就是手術日。

如果我回不來,畫架上的畫是送給你的禮物。鑰匙是我宿舍抽屜的,里面有我所有的素描本,都留給你。

謝謝你讓我知道被愛是什么感覺。不要為我難過,那些雨中的奔跑,圖書館的陽光,還有你寫給我的每一首詩,已經(jīng)讓我的生命比大多數(shù)人更豐富了。

永遠愛你的,

小雨“

我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信紙。掀開白布,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一幅畫——完整的林小雨自畫像,她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件藍色連衣裙,站在雨中微笑。

手術失敗了。這是她母親一周后告訴我的。

“她最后很平靜。“那位憔悴的女士遞給我一個盒子,“這是她囑咐要交給你的。“

盒子里是一本精裝的素描本,封面上寫著“給曉陽的完整肖像“。每一頁都是不同狀態(tài)的我,最后一頁卻是空白,只有一行小字:“這里本該是我們的合照。“

畢業(yè)典禮那天,我一個人去了她的畫室。陽光依舊從那個角度照進來,但再也沒有那個低頭作畫的身影了。我打開她留下的最后一本素描本,發(fā)現(xiàn)扉頁上寫著一句話:

“有些人注定只能活在回憶里,但回憶有時比現(xiàn)實更真實。“

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會在下雨天想起她手腕上的雨滴紋身,想起她說的“我和我的名字多配“。我的書架上永遠擺著那本《挪威的森林》,書頁間夾著她畫的第一張我的側臉速寫。

青春就像一場大雨,即使感冒了,還盼望再淋一次。而有些人,就像雨后的彩虹,你永遠無法真正擁有,只能遠遠地記住它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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