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這小伙兒，聽不懂人話是吧。”老頭眉毛一立。

“真不讓？”

“都說了多少遍了，不讓！”說罷，一枚黑子拍在李源遠這邊左手小目。

幾步之后，四角雙方站定，李源遠白棋低夾，老頭壓，李源遠二路一跳。

一般來說棋行此處，白棋的標準應手是爬一手后跳出來。

實際李源遠二路一跳，像是逃跑過程中賣了隊友，留下角上孤零零一顆白子，周圍三顆膀大腰圓的黑子虎視眈眈。

老頭心想，這特么會下棋？吃！

接下來，老頭黑棋圍，李源遠白棋逃，沒過十手，角上幾顆白棋似乎真的死透了，不但這幾顆棋活得窒息，外圍的白棋也支離破碎。

老頭十分得意，“小伙汁啊，我下過的棋，比你吃過的飯都多，還要讓我？”

黑棋一落，破掉白棋最后一個眼位。

李源遠皺著眉，假裝出苦大仇深的樣子，意圖整合白棋尸體和外圍白棋的勢力，合力吃掉黑棋半邊包圍圈。

老頭笑得喘了起來，“還要吃我？你這步數不夠啦。”

李源遠白棋落在外圍，收緊包圍圈，老頭落在內圈，就要殺光白棋。

如此幾手后，老頭一拍腦門——

“哎呀，哎呀，上當……上當！”

原來雙方相互合圍的過程中，白棋偷偷把外面的缺口逐一補上，至于包圍圈里面的白棋，本來就是要棄掉的。

這樣交換下來，黑棋占了角，獲得了十八目半實地。

白棋獲得了一個比坦克前裝甲還厚的外勢，少說三十目。

這就是經典的“十八目半騙招”，特點是從開始騙招到定型，幾乎沒有變化，就是被騙的人被逼著吃下角落的棋子，最后正好獲得十八目半實地，交換騙人一方大概價值三十目的外勢。

總之，巨虧無比。

在網棋盛行的年代，想用這招騙人幾乎不可能，因為大家都被騙過。

老爺子還是吃了不會上網的虧。

“還下嗎？”李源遠笑瞇瞇地看著老頭。

老頭大手一揮，“這都是小挫折，還沒完呢！”

說罷換個角落繼續下下去。

三四手一過，走成個“村正妖刀”的形狀。

這也是圍棋史上最復雜的變化之一，也是最快被AI錘爆的定式之一。

李源遠捻著兩個棋子在手中打轉，心想這老頭看著挺結實的，哪怕再騙個三十目，應該也不會背過去。

于是在五路一立，開騙。

總而言之，這又是一個棄子逼黑棋收氣的騙招，黑棋一旦中招就沒得選，只能一本道下到黑。

老頭又是一路得意，自己捻著黑棋，壓著白棋的眼位打，硬是讓白棋做不出一只眼！

直到李源遠開始收套，白棋又是撲入黑棋眼位，又先手打吃。黑棋的眼位優勢完全派不上用場。

老頭再度扶額，“艾瑪，艾瑪……完了個蛋了……小伙汁，你這招叫什么？”

李源遠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這招叫做‘如來神掌’，專破妖刀。”

說著落下最后一顆白棋，形成一個天下大劫，緩緩扯淡道，“此劫一成，白棋萬劫不應，黑棋萬劫不復。”

老頭張著嘴看了半天，臉色泛出些紅潤，大口喘著氣，“如來神掌……萬劫不應……萬劫不復……好棋好棋。”

這時章池拎著水果推門進來，見二人激戰已歇，問道：“爸，咋樣？輸了？”

老頭往背后枕頭上一靠，長出一口氣，對章池道：“小李下得好啊，你爸的褲衩兒都被人騙飛了。”

“都五點了，該送小李回去了。”

老頭擺擺手，“行，我也乏了。”

李源遠要動手收拾棋盤，老頭按住他，“你別動，我還要再看看。”

又對李源遠說，“明天下午，咱爺倆不見不散！”

李源遠笑道，“行，不見不散！”

回頭看了眼，老頭頭上藍字【496】，比最開始加了一點。

走到門口，還能聽到老頭喃喃道，“咋那么能騙呢？”

……

翌日。

黑色SUV直通醫院。

病房的棋盤已經擺好。

老頭靠在床上，見到李源遠進來，招招手，“來來，看我今天怎么治你。”

“讓幾子？”

“不讓！”

巨大的棋力差距會懲罰每一個嘴硬的老頭。

傍晚時候，老頭又懷疑人生地看著棋盤。今天，他的大雪崩定式又被李源遠殺了個干干凈凈。

……

又翌日。

黑色SUV。

“讓幾子?”

“不讓！”

……

又又翌日。

……

幾天下來，李源遠和老頭已經十分熟稔。

李源遠十分喜歡老頭豪爽、真摯的性格。

要不是得照顧李源遠老爸的領導——老頭三兒子章池的情緒，不好輕易差了輩分，爺孫倆怕不是要稱兄道弟。

章老頭今年73歲，李源遠能在他身上看到這一輩人特有的豁達的活法。

有陽光的時候肆意生長，要是哪天暴雨傾盆，暴雨就暴雨唄。

老頭對勝利有著堅定的執著，但卻始終不讓李源遠給他讓子。

“老章頭。”李源遠啃著病房桌上盤子里放著的蘋果，看著老章頭認真復盤剛才怎么又被殺了三十目。

“老章頭！”

“嗯？”

“就你現在用的這幾個定式，將來都是要被淘汰的。”

老章頭翻起白眼，“怎么的，被你淘汰的啊？”他終于算清楚了局面，是說什么也翻不了盤了，投子認輸。

【499】->【500】，終于升到5開頭了。

老章頭捋了捋頭上為數不多的幾根毛，“瞅瞅你那熊樣兒，也就比老章頭我多背了幾步……當年我馳騁金溪金州兩地，靠的還真不是背定式。”

“那是什么？”

“我有我的絕招兒。”

“那后來怎么不用絕招了？”

“去**的，還不是因為下不過背定式的。”老章頭咧嘴笑了。

“教教我唄，那個絕招？”李源遠挺好奇的。

“拜我為師，自然教你。”老章頭下巴揚上了天。

“贏我一盤，就拜你為師。”

“你個臭小子，氣焰這么囂張。我可還長進著呢，就今天，剛才，就有點靈感。早晚有一天……”老章頭說到一半咳了起來。

“……”李源遠一愣，以老章頭現在這樣，真的有那么一天嗎？

“小兔崽子，剛是不是想我死來著？”老章頭抄起一顆棋子，手指一彈，正中李源遠的眉心。

“……”

“其實他們瞞著我，不和我說，我就知道了。”老章頭聲音難得地柔和了起來，“他們沒老過，不知道，其實人老了以后，自己啥時候死大概都能感覺出來。”

“瞞著也好，他們心里能好受點兒。”

“我現在就剩下兩個愿望。”老章頭繼續道，“讓你認真和我下一盤兒，你到現在都沒拿出家底兒跟我下吧？”

“還有一個愿望，就想抽一口煙，大前門兒。”老章頭深情地望著李源遠，“他們都不讓我抽煙，幫幫老章頭？”